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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九、如履薄冰

    庾希自恃門第高貴,見這個寒門學子竟敢當衆質問他,怒甚,長身而起,大聲道:“錢唐陳操之,本官命你即刻去堂外廨亭聽候處置,難道還要不顧斯文,讓人叉你出去不成”

    庾希剛愎自用,本着先入爲主的偏見,對容貌俊美、風致灑脫,言談又不卑不亢的陳操之極是厭惡,庾希根本不屑於要讓陳流與陳操之對質,那不成了訟案了嗎,處置訟案是下品濁吏才幹的事,陳操之去了廨亭,自有刀筆吏會去審訊,他揚州內史乃是清貴顯職,豈屑爲此

    徐藻甚是着急,陳操之這一出去,很有可能一輩子就此斷送,徐藻閱人多矣,,而他只是一個郡學博士,位卑言輕,庾希肯定聽不得他的勸阻,當即目視陸納,目露懇求之色。

    陸納起身作揖道:“庾中正息怒按歷次考覈慣例,今日只是考覈這些待品士子的經術,至於德行,一向都是明日再議的,陳操之德行如何暫置不論,爲免在場諸士子人心惶惶,且讓陳操之先參加經術考覈,如何”

    庾希盯着陸納看了一會,緩緩道:“既有陸太守爲陳操之緩頰,那就讓他坐下吧。”

    庾氏是北來士族,陸納是三吳豪強,庾希現在是在吳郡,自然不能不給陸納這個面子,心道:“我倒要看看這個陳操之怎麼通過我的考覈”

    庾希沒有把陳操之驅逐出去,徐藻、馮夢熊這些關心陳操之的都鬆了一口氣

    經術考覈分兩項,一是筆試,二是辯難,筆試主要是爲了看諸士子的書法,書法差的,文章都沒人願意看,本次筆試庾希出的題是“君子于役”,要求諸士子試論詩經.王風.君子于役篇,不拘長短,要以言之有物,限三刻時交卷。

    陳操之借磨墨以平息內心的激憤,面上神色不動,兩刻時過去了,猶未動筆,坐在他身前的丁春秋和身後的劉尚值都爲他擔心。

    又過了一會,陳操之終於動筆了,左手執筆,一氣呵成:

    “君子于役,初非一端也,擊鼓南行,零雨西悲,六轡馳驅,四牡奔騁,王事靡監,僕伕況瘁,勞人草草,行道遲遲,豈皆能如澤耕之朝出暮返乎而未始不晝動夜息,苟無飢渴,正不必爲盼待君子自公退食也。”

    文末寫上“錢唐陳操之”五個字。

    擊磬一聲,三刻時到,十二縣的縣相將本縣待品士子的答卷收取,恭恭敬敬放在大中正庾希案前。

    庾希一一觀覽,將其中幾份字劣文陋的取出來,再看文末署名,都是士族子弟,便又放回原帙,陳操之的答卷他也看了,字和文都沒什麼可挑剔的,他庾希倒不至於顛倒黑白以陳操之筆試不過關爲由硬把陳操之撇出去,陸納、徐藻就坐在邊上,如此沒有雅量之事他是做不出來的。

    下面就是問難,由各縣縣相唱名,待品士子一一上前回答庾希的提問,問難不出於詩、論、禮、傳這四經,但陳操之明顯感覺得出庾希偏袒士族子弟,問士族子弟的那些問題都是非常淺顯的,只要粗通這四部書的都能答得上來,但對寒門庶族子弟,庾希的提問就難得多,不過這不能算庾希刻意刁難,歷來中正官提問都是對士族子弟寬而對寒門子弟難,寒門子弟能被全常侍擢入品都是有真才實學的,所以在陳操之之前的十八名寒門士子都順利答出了庾希的問難

    堂上衆人都在期待庾希對陳操之的問難,誰都知道陳操之絕不可能象其他士子那麼容易過關,那些士族子弟大多是隔岸觀火、幸災樂禍,希望看到陳操之答難時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樣子,誰讓他敢號稱“江左衛玠”呢,而且近來聲名之盛,吳郡士族子弟無人能及;寒門子弟則衷心盼望陳操之闖過這艱難一關,讓庾希的刻意刁難落空,爲寒門子弟揚眉吐氣。

    吳郡十二縣,錢唐排第七,巳時三刻,輪到錢唐縣的十名待品士子依次上前答難,因爲全禮和陳操之的緣故,庾希對錢唐也有了惡感,對全、朱、顧、範,杜、戴、丁、禇這八位錢唐士族子弟的提問明顯比先前艱深,尤其是散騎常侍全禮的侄子全炳,庾希以“論天不與人同憂”把全炳給難倒了,全炳回答得結結巴巴、掛一漏萬,臉漲得通紅,尷尬至極。

    按慣例,庾希問難不能超出詩、論、禮、傳這四經,而“天不與人同憂”卻是出於周易.繫辭傳,庾希本不該從周易裏抽題問難,但作爲主持本次定品的大中正,庾希是說一不二的權威,他要問什麼誰能有異議

    庾希面容端肅,一副威嚴的樣子,心裏卻是冷笑,他問這麼難的問題倒不是想阻止全炳定品,士族子弟參加定品只是走個形式過程,庾希雖然與散騎常侍全禮不睦,但也不敢阻撓全炳定品,因爲這樣就壞了規矩,非有刻骨的仇恨沒有誰會這樣斷送其他士族子弟的前程,因爲誰都不是孤家寡人,庾氏子弟也是要參加定品的,而且各士族之間因爲聯姻關係都是盤根錯節、榮辱與共的,所以庾希也不敢冒大不韙阻止全炳入品,他只是想小小的折辱一下全氏子弟而已,明日公議時他依舊會讓全炳定品,但對於寒門,那就鐵面無私了,非有真才實學難入九品之列

    庾希以易經向全炳問難還有一個考慮是爲了等下刁難陳操之,既然對全炳問難都可以超出詩、論、禮、傳,那對陳操之爲什麼不可以

    丁春秋、褚文彬分別回答了庾希的問難之後,輪到了陳操之,陳操之從書案前一站起來,滿堂俱靜,諸士子簡直是屏氣凝神看着陳操之緩步走上前,朝堂上衆官一躬身,澹然而立,靜候庾希出題。

    庾希擡眼打量了一下陳操之,問的是與全炳同一個問題“論天不與人同憂”,庾希這樣做是有他的用心的。

    陳操之答道:“天者,道也,道之功用,能鼓動萬物,使之化育,道則無心無跡,聖人則無心有跡,內則雖是無心,外則有經營之跡,則有憂也,故曰天不與人同憂。”

    陸納和徐藻都是微微點頭,陳操之此論,言簡意賅,把“天不與人同憂”之意闡述得清晰明瞭,非苦學深思、深入淺出者,不能道此。

    堂上諸人都是鬆了口氣,認爲陳操之經術這一關應該是過了,不料庾希眼睛一翻,問道:“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豈非道有跡乎,如何說天道無跡無憂”

    衆人精神都是一振,關心陳操之的則暗暗擔憂,因爲庾希現在已經不是問難,而是雙方辯難了。

    庾希的周易是家傳之學,庾氏家族對周易之學研究甚深,庾希亦以通易聞名,現在庾希就是要以自己精擅的周易來折服陳操之。

    陳操之略一思索,答道:“乾坤簡易是常,無偏於生養,無擇於人物,不能委屈與聖人同此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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