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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隔簾花影

    謝玄回到烏衣巷謝氏大宅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遙遠的東邊天際,一輪半圓的月亮雲翳朦朦,清光淡淡,謝玄在門樓前佇立半晌,聽秦淮河水在暗夜裏悠悠汩汩、細細潺潺,兩頭望,長長的烏衣巷竟是冷冷清清,王謝宅第也是幽暗多於燈火

    謝府門役挑着燈籠迎了出來,謝玄命府役先不要驚動四叔父謝萬,他徑去後院,走過聽雨長廊,來到阿姊謝道韞居住的小院,院牆內外垂柳依依,現在是四月中旬,阿姊手植的薔薇應是盛開着,晚風中花香襲人

    “錚錚淙淙”

    悠緩高雅的七絃琴聲隔簾花影傳出,泛音清越澄澈、空絃音悠悠不盡,正是嵇中散的名曲長清。

    這曲子是謝道韞從陳操之處得來的,謝玄知道陳操之還把嵇康的長清、短清琴曲改譜成了豎笛曲,在吳郡時他曾聽陳操之吹奏過,這時不禁想,若阿姊的蕉葉琴與陳子重的柯亭笛合奏此長清曲,應該是極美妙的吧

    又一個空弦散音,“嗡嗡”不絕,阿姊謝道韞的聲音突然在院內響起:

    “阿遏回來了嗎,請進。”

    謝玄驚訝道:“阿姊怎麼知道是我”

    謝道韞微笑道:“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嗎。”

    謝玄走進院門,廊上懸着兩盞燈籠,燈火暈紅,阿姊謝道韞立在薔薇架邊上,光影明暗,身形綽約,一個小婢衝他萬福:“遏郎君”

    謝玄方纔在院外聽琴時隱約看到有人影閃過,想必就是這小婢看到他纔去稟報阿姊的,當下也不說話,只向阿姊施了一禮,靜靜立在薔薇花架邊,花香、院靜,但內心野馬奔騰

    謝道韞顯然感受到了弟弟無聲的壓力,道:“阿遏,到書房坐。”揮手讓婢女退下,不需侍候。

    謝玄跟着阿姊謝道韞進書房坐下,看着阿姊剔亮燈芯,纖細的手很穩,顯得內心篤定,開口道:“阿姊,我還未及去見四叔父”

    謝道韞道:“嗯,阿遏有話說是吧。”

    謝道韞是長姊,也可以說是謝玄的半個老師,一向嚴厲,謝玄現在雖已成人,但對這個長姊依然敬畏有加,當即微微躬身道:“阿姊,桓大司馬徵辟祝英臺爲府掾,文書就在我這裏,一同徵召的還有陳操之,明日我就要去知會掌管典選的尚書吏部郎王蘊,將二人在吏部列籍在冊,從此就是朝廷官吏了”停頓了一下,問:“阿姊爲何要這麼做”

    謝道韞看着隔案對坐的弟弟謝玄,一年的軍府歷練,無論容貌氣質都成熟了很多,知道她要化名入軍府也是不急不躁,從容相問,很有四叔父謝安的風範和氣度,便道:“不甘心而已。”

    謝玄道:“我知阿姊之纔在我之上,可阿姊畢竟是女子,四叔父大才,猶隱居東山二十載,不得已乃出山,阿姊若入西府爲掾屬,一旦被人察知身爲女子,那豈不是損及家族聲譽”

    謝道韞淡淡道:“女子爲官,雖離經叛道,但並非齷齪醜事,若我爲朝廷立下功績,如何會損及家聲有晉一朝,狂放之士多有,我雖身爲女子,特立獨行一回有何不可”

    謝玄知道沒法和阿姊爭辯,自小他就沒有辯贏過阿姊,他現在就要直指阿姊本心,打消她出仕爲官的念頭,說道:“阿姊,郗嘉賓在吳郡曾見過你,他很有可能當時就猜出你是謝道韞”

    謝道韞蹙眉問:“郗超向你暗示過”

    謝玄道:“那倒是沒有,不過聯繫起阿姊清談拒婚之事也不難猜啊。”

    阿遏此言曖昧,似有所指,謝道韞面色微紅,說道:“我是清談選婿,如何說是拒婚”

    謝玄察顏觀色,愈發肯定內心的猜想,問:“阿姊選到了沒有”

    謝道韞道:“未。”

    謝玄道:“阿姊若爲官,那還如何覓夫婿”

    謝道韞道:“終生不嫁亦無不可。”

    謝玄默然半晌,問道:“族中長輩可有知道此事的”

    謝道韞道:“曾對三叔母提起過,想必三叔父也知道這事了。”

    謝玄問:“三叔父如何說”

    謝道韞道:“要我隨三叔母去烏程。”

    “這就對了。”謝玄道:“三叔父也不會答應你出外爲官啊,阿姊趕緊寫下一封辭呈,我交與桓郡公,就說你無意仕進、決意隱居。”

    謝道韞搖頭道:“我意已決,而且我以爲我入西府爲掾,對家族有益無弊。”

    謝玄當然不會如謝道韞這般想,

    男子放曠奇行那是名士風流,而女子爲官,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也知道阿姊的性子,很難讓她改變主意的

    謝玄離姑孰回建康之際,桓郡公曾叮囑謝玄務必把陳操之、祝英臺二人請到,謝玄一路上左思右想,阿姊去西府爲官是絕不行的,但該如何說服阿姊

    窗外瑟瑟聲響,竟是下起小雨來,夜愈發的黑了。

    謝玄望着燈焰,忽然開口道:“阿姊,我回府之前,先去見了陳子重”

    謝道韞心“怦”的一跳,神色不動。

    謝玄道:“我現在還要再去見陳子重”

    謝道韞驚疑不定,猜不出弟弟謝玄意欲何爲這在她是很少有的事,弟弟謝玄心機深沉了啊,她想問何事去見陳操之,卻又矜持着不肯問,她現在必須繃着弦,氣一泄,就會被壓垮,阿遏非復吳下阿蒙了,她得小心應對。

    姐弟二人就這樣鬥着心機,謝玄見阿姊沉得住氣,便道:“阿姊,那我去了,一定竭我所能成全阿姊。”說罷站起身來。

    “去吧去吧。”謝道韞惱道:“莫名其妙”

    謝玄向侍婢西伯利柳絮要了一把傘,帶了兩個隨從,也未要車馬,撐傘步行走過長長的烏衣巷,過朱雀橋,望城北顧府而去。

    陳操之自謝玄去後,感覺有些心浮氣躁,在院中練了一遍五禽戲,又回書房畫蘇州園林,聽到謝玄再度來訪,便命小嬋烹一壺茶,然後退下,與謝玄單獨長談。

    謝玄問:“聽聞子重佛誕日在瓦官寺與家姊辯難,勝了家姊”

    陳操之也猜不透謝玄來意,答道:“我勝不了令姊,卻也沒輸,好比圍棋裏的三劫連環無勝負。”謝玄直稱家姊,陳操之自不好以英臺兄稱呼,不然太矯情。

    謝玄含笑道:“也就是家姊與子重辯難不能取勝。”

    陳操之道:“幼度,你我知交好友,有話直說,莫要弄得時時刻刻如辯難。”

    謝玄一點頭,說道:“此事關係重大,還必須得迂迴來說子重以爲家姊以祝英臺之名揚名出仕,所求者何”

    陳操之心中惕然,答道:“令姊曾言,身爲女子太拘束,生年不滿百,何不嘗試之”

    謝玄道:“家姊曾對子重承諾過,要與子重終生爲友,家姊所拘束者,與子重爲友亦不可得也,這纔是家姊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要出仕爲官的初衷。”

    陳操之墨眉蹙起,默然不語。

    謝玄盯着陳操之,緩緩道:“子重想必也是意識到這一點的,家姊出仕與子重有莫大幹系。”

    陳操之遲疑了一下,問:“幼度要我做些什麼,勸說令姊打消此念”

    謝玄道:“家姊認定的事,勸說應該是沒有用的,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你,陳子重,向家姊求婚。”

    陳操之猛地挺直身軀,驚詫地看着謝玄,記得三年前謝玄還曾追問過他是否對其姊謝道韞有過承諾,生怕他與謝道韞有甚私情,未想今夜卻說出讓他向謝道韞求婚之事,實在出乎他意料

    只聽謝玄冷靜地說道:“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讓家姊拋頭露面去西府爲吏,還不如嫁給子重爲妻,子重見諒,我這樣說決沒有看輕你的意思,門第差別不是不提就不存在的,高等士族與次等士族聯姻絕對會影響聲譽,這也是陸氏不肯嫁女給你的原因,與迂執的陸氏不同,我謝氏則開明練達,我與子重爲友,深知子重之才,家叔安石公亦曾稱讚子重才器,試想易之三名,易也、變易也、不易也,門第森嚴,易也;世事興廢,榮衰更替,變易也;才智學識,人物非凡,不易也,我謝氏重人物,願與錢唐陳氏聯姻。”

    謝玄固然說得暢達,陳操之聽來卻頗不是滋味,相比陸氏的嚴拒,謝玄這種居高臨下恩賜的態度讓他頗不舒服,陳操之不是意氣用事之人,他承認謝玄說得很在理、比陸始有眼光,但謝玄與陸始一樣,把婚姻當作交易,謝玄不懂情

    陳操之淡淡道:“幼度,我不能向令姊求婚,我與陸氏女郎有約在先,要與之偕老,決不相負。”

    謝玄道:“陸氏不會嫁女給你,子重難道等一輩子這樣既誤了自己終身大事,也誤了陸氏女郎,智者善謀,亦要善斷,明知不可爲而爲之,豈是達人所爲。”

    陳操之道:“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必能娶陸葳蕤爲妻,至於令姊英臺兄,我只當她是好友。”

    謝玄眼睛微微眯起,沉聲道:“子重,你真的只當家姊是好友嗎”

    不知爲什麼,謝玄失去了先前的冷靜,語帶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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