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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九、家書抵萬金

    暮色下的姑孰溪畔,清流漱石,草木蒼翠,風中有暴雨將臨的氣息。

    陳操之立在臥牛石邊,上身赤裸,下體用一條白紵布巾裹着,寬肩窄腰,頎長健美,解散的黑髮披散在肩頭,雙手叉腰,端凝不動,仿若一尊靜美的雕塑

    簌簌輕響,那是陳操之溼漉漉的長髮的水珠滴在足下草地上。

    那素裙窈窕的女子眸光如星,看着陳操之髮梢在滴水,幾滴水珠滴在那白皙結實的胸膛上,迅速滑落,在胸腹間劃出幾道淡淡的水線

    陳操之緩緩道:“看夠了沒有把衣物還我。”

    那絕美女子羞容乍現,卻又有些惱,她本來是要看陳操之尷尬的樣子,未想到此人赤身露體還能意態自若,反倒是她微窘,看來此人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啊,又想:“陳操之說得沒錯,他這樣子裸身回去也可以,正是名士放曠不羈之舉,於其名聲絲毫無損。”

    “我說過了,你答應教我豎笛,我便還你衣物。”絕美女子固執道。

    陳操之道:“豈有此理,有這樣要挾求師的嗎”

    有蚊蟲“嗡嗡”飛舞,女子手裏一柄紈扇,輕輕揮動,心裏奇怪陳操之赤身露體怎麼沒被蚊蚋咬得紅皰點點,說道:“我也曾好言相求,但你一口拒絕。”

    陳操之想起前幾日桓溫請他教授其小妾豎笛的事,真沒想到這個李靜姝非但惹不起、還躲不起,這女子年齡不小了吧,桓溫滅成漢是永和三年,距今已有十五年,就算李靜姝那時才十四、五歲,現在年齡也和他嫂子丁幼微差不多,爲何行事如此幼稚乖張

    “趁人洗浴取走衣物來要挾,這算什麼事嘛,我怎麼會遇到這種事”

    陳操之覺得太荒唐,轉頭四望,仲夏的黃昏,溪畔只有他和李靜姝兩個人,而他卻是這般裸裎模樣,很尷尬、很曖昧、很危險,他不是周伯仁,桓溫也不是紀瞻,瓜田李下,有口難辯

    陳操之轉身朝坐騎“紫電”走去,去解繮繩,這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裸體回城倒是無所謂。

    那素衣女子見陳操之傲慢地就要離去,感覺受到了極大的羞辱,盯着陳操之裸體背影,聲音卻愈發低婉,徐徐道:“那我就把那些衣衫帶回將軍府”

    這女子美麗至極,但卻象大毒蛇,纏住不放,陳操之壓抑着憤怒,回頭道:“你,以爲桓郡公是那樣昏憒不明之人嗎桓郡公對你的性子應該是很清楚的吧。”

    絕美女子心裏怒到了極點,面上卻笑道:“嗯,我亡國之人,確實爲難不了你,桓將軍也許不大信我的話,但說多了,不信也信了,男女之事本來就說不清道不明,你陳操之要娶陸氏女郎、要得桓將軍重用,可是出不得半點差錯的。”

    陳操之心中一凜,此言很老辣,想想她當年面對南康公主諸婢的刀杖,不爲動容,徐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這女子絕不幼稚啊,可怎麼就纏上我了呢,不就是不肯教她豎笛嗎,何至於這般歇斯底里,我莫名其妙就樹這麼一個敵人,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冉盛大步回來,說道:“小郎君,沒看到有牧童兒,前邊不遠處倒有將軍府的幾個人,他們不會偷我們”看到漠然冷豔的李靜姝,冉盛睜大了眼睛,住了口。

    陳操之道:“小盛,你到柳林外等一會,我和這位娘子說一會話就回城。”

    冉盛“噢”的一聲,往柳林走了幾步回頭看了那女子一眼,心裏好生疑惑,不知這女子從哪裏鑽出來的,莫非是水妖樹精不過的確很美,似乎比陸小娘子還美一些,當然,若是和潤兒比那就差很多了。

    陳操之見冉盛進了柳林,開口道:“李氏娘子,教習豎笛乃是雅事,肯不肯教是心情的問題,你弄得這般勢成水火有何必要,我與你又無仇怨。”

    李靜姝眼裏掠過一絲得意之色,心道:“陳操之,我就不信你沒有一點忌憚。”說道:“往日無仇,現在有怨。”

    陳操之搖搖頭,問:“你硬逼我教你豎笛,這樣有趣嗎”

    李靜姝道:“我覺得有趣,你教不教”

    陳操之淡淡道:“那好,請告知桓郡公,備束脩禮,正式拜師,我有暇便來將軍府傳授你笛曲。”

    李靜姝道:“這就對了嘛,你是有志於四方的男兒,何必與我一個亡國女子一般見識,本來很簡單的事,教授豎笛而已,何必拒絕以致這麼難堪。”她倒是教訓起陳操之來了。

    陳操之不想和她多囉嗦,說道:“取我衣物來。”

    李靜姝回頭喚了一聲:“青衣。”

    便有一個婢女拎着一個包袱快步從柳林出來,將包袱放在臥牛石上,又退了回去,而這李靜姝卻還不走。

    陳操之問:“你要看我更衣”

    李靜姝反問:“有特異之處嗎”

    陳操之眼露輕蔑之色,扯開圍腰的白紵布巾,展露父母之形、清白之體

    那李靜姝就在陳操之扯去布巾的一剎那,轉過身去,臉微微的紅了,秀挺的鼻子皺了皺,腳下越走越快,轉眼消失在柳林中。

    陳操之穿上馬褲,披上細葛大袖衫,叫冉盛來換衣,冉盛奇道:“這衣裳怎麼又找到了,是被那白衣女子給藏起來的”

    陳操之墨眉蹙起,說道:“真是洗個澡也不得安寧”

    回到姑孰城,天色已昏黑,陳操之徑直去見謝玄,說了方纔之事,謝玄既驚且笑,說道:“這真是小人女子啊,遠之則怨,子重麻煩不小。”

    陳操之問:“阿遏以爲我應該斷然拒絕”

    謝玄道:“很麻煩的事,斷然拒絕也不妥,那李靜姝動輒說她國破家亡、苟活於人世,行事難以常理測之,她若常在桓溫面前誹謗你,桓溫就算不信,對你印象也會不佳拜師就拜師吧,不即不離,淡然應對,過個一兩年去別處任職就是了。”

    陳操之搖頭道:“真是莫名其妙啊,惹不起還躲不起。”

    謝玄道:“也不用太在意,不過一小妾而已,又能把你怎麼樣關鍵還在於你自己,昔日先賢柳下惠”

    陳操之趕緊道:“好了好了,不用勉勵我,告辭告辭。”

    謝玄哈哈大笑。

    五月十二的夜晚,若是晴朗天氣,現在半輪月亮已經出來,可今夜卻是雲層低垂,不見半點月光和星光,沒有風,不聞鳳凰山桐葉蕭瑟之聲,今夜必有大暴雨。

    陳操之緩步回住處,冉盛牽着兩匹馬跟在後面,還沒到寓所大門,冉盛突然大叫起來:“荊叔荊叔來了”拽着兩匹馬飛奔過去。

    大門前那個正朝這邊的張望的獨臂老人也欣喜地叫了一聲:“小盛”甩開獨臂健步迎來。

    冉盛將手中繮繩一丟,將荊奴的右臂緊緊拉住,興高采烈,連聲道:“荊叔剛到的嗎我和小郎君出城泅水去了,荊叔,我敢泅水了”

    冉盛自記事起便與老僕荊奴相依爲命,名雖主僕,情似祖孫,冉盛沒想到荊奴會來,喜出望外。

    荊奴捏着冉盛的臂膀,結實得象鐵砣,小主公愈發壯實了,荊奴歡喜得老眼溢出濁淚,見陳操之走過來,便叫了一聲:“小郎君”鬆開冉盛的臂膀,要向陳操之行禮。

    陳操之趕緊扶住道:“荊叔辛苦了”

    寓所裏快步奔出一人,喜道:“小郎君,我也來了。”來人額短脣厚,相貌樸拙,正是來德。

    來德是陳操之自幼的玩伴,來德去年與青枝結婚後今年沒能隨陳操之來建康,陳操之還常常想念來德呢,這時見到,自是分外高興。

    來震、阿柱也來拜見小郎君,還有四名腰佩短刀的精壯漢子也一齊向陳操之見禮,一問才知這四人是錢唐陳氏的部曲私兵,陳家塢現已擁有四十名私兵,都是荊奴訓練出來的。

    陳操之入廳中坐定,問知來德、荊奴、阿柱和四名陳氏私兵是上月十一日從錢唐動身的,本月初七趕到建康,初八便啓程來姑孰,帶來了五斤黃金和五十萬錢,還有族長陳咸和丁幼微給陳郎君的信,宗之、潤兒也有信寫給醜叔。

    陳操之先看四伯父陳鹹的信,陳鹹在信裏說了朝廷賜明聖湖和二十蔭戶的事,又說了陳家塢各種產業發展的情況,老族長欣喜之情溢於筆端

    嫂子丁幼微的信很長,洋洋萬言,鉅細不遺,把陳家塢的事一一寫到,對陳操之與陸葳蕤的事關心備至,陳操之看着信,心裏一片溫馨,彷彿嫂子丁幼微就扶膝跪坐在他面前娓娓絮語,眼神親切、言語溫柔

    宗之的信主要是向醜叔彙報他這數月來的讀書情況,他已經在讀小戴禮記,宗之覺得不必去徐氏草堂求學,醜叔留下的讀書筆記很詳盡,他每有疑問都能在醜叔的讀書筆記中找到答案

    陳操之心想:“出外求學亦是交友,明年應該可以讓宗之去吳郡遊學了,宗之過於沉默拘謹了。”

    潤兒的信最有趣,她說讀書之事阿兄已經寫了,她不重複,反正阿兄讀的書她也都讀了,她只寫孃親教她箜篌和繪畫之事、寫登九曜山的事、寫泛舟明聖湖的事,隨信還有一幅潤兒畫的狸貓圖,筆致雖稚嫩,但極有情趣,這未來的吳郡第一名媛已經顯露不凡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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