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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寒雨溫情

    自九月初以來,從建康至會稽一直無雨,冬麥幼苗大多受旱,在山陰民衆騷亂這一日,十月二十二日傍晚,天淅淅瀝瀝下起了冷雨,氣溫一下子寒冷了許多。

    這天夜裏,陳操之與謝道韞在郡驛夜談,照例是陳操之到謝道韞的住處,小嬋被柳絮、因風二婢留住在外間說話,內室只有陳操之與謝道韞獨處,這樣謝道韞可以不用變聲說話

    未敷粉的謝道韞面容潔淨,細長的眉毛紋絲不亂,細長的眼眸偶一顧盼,黑白分明,說話時梨渦淺現,言語機智,氣質優雅動人。

    “子重,爲何不審訊職吏張倫和那二十多個鬧事民衆是覺得即便審出幕後主使是陸氏、賀氏,以你我之力暫時也無法對付他們是嗎”

    “是,我在等郗嘉賓的消息,郗嘉賓也知道吳郡、會稽是最難推行土斷的,對抗激化不可取,但和風細雨肯定也收不到成效,郗嘉賓秉桓公之命將會嚴懲某高位者來立威,如此,士庶震懾,土斷就會易行得多。”

    謝道韞“哦”的一聲,說道:“此事我卻不知,子重是桓公心腹,我不是,幼度也不是。”

    陳操之隨口笑道:“你是我之心腹”話說出口,覺得頗有不妥,雙手合什,意示致歉。

    謝道韞麪皮羞熱,橫了陳操之一眼,說道:“待子重做了黑頭公纔可以這麼說。”

    陳操之道:“是我失言,英臺兄不要揪住不放取笑嘛。”

    謝道韞笑了笑,問:“桓公要拿誰來立威陸氏這很難吧。”

    陳操之道:“大約是以司馬宗室來立威,尚不知哪個王要倒黴”

    謝道韞失笑:“果然沒有比皇家宗室更適合立威的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自來就是虛言,未想能施行於今日。”又嘆道:“晉室衰微,莫此爲甚。”因想起三叔父的叮囑,三叔父不希望陳操之助桓溫篡位,保持目前皇室、執政門閥、世家大族三足鼎立是最好的局面,謝道韞也是這麼認爲的,但她與陳操之接觸日久,感覺陳操之並非一意攀附桓溫,陳操之有高貴的操守和寬廣的胸懷、有未卜先知的洞見和悲天憫人的深情,她知道陳操之不需要她提醒什麼,這男子心如明鏡

    陳操之道:“此次土斷若有成效,可緩解朝廷人力財力的困窘。”

    謝道韞道:“今日民衆騷亂暫時平息,陸俶輩不會善罷甘休的,只怕會有針對子重的陰謀。”

    陳操之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很想知道他們以何罪名構陷我”

    謝道韞道:“行遠而正者,吉;機淺而詐者,兇,但子重也不能坐待陸俶、賀鑄輩非難,必須多方籌劃”

    陳操之問:“英臺兄有何良策”

    謝道韞道:“得道多助,子重莫要忘了會稽也是有郡國學的,國學博士便是虞氏家族的人。”

    陳操之墨眉一揚,神采飛動,喜道:“英臺兄是說我們可以借郡國學向學子們宣揚內聖外王之道,這些年輕學子不象其家族長輩那般只顧宗族利益,更易說服他們支持土斷是不是”

    舉一反三、一點就透,和這樣的人交談真是舒暢,謝道韞含笑道:“是也,子重有張儀、蘇秦之辯,範武子更稱你爲海內新儒宗,明珠豈能暗投,正宜施展才華。”

    陳操之笑道:“論舌辯,我不如英臺兄,明日我爲英臺兄助談,迎辯會稽才俊。”

    謝道韞一笑:“豈敢,子重爲正我爲副。”

    陳操之道:“英臺兄一向不肯居於人後,對我倒是謙讓。”

    謝道韞道:“已入仕途,非復少年意氣。”

    陳操之目視謝道韞,謝道韞凝眸相對,二人對視片刻,然後幾乎不約而同地錯開目光,溫情如春草般滋長

    冷雨敲窗,寒風低嘯,二人不說話時,室內就顯得極靜,隱隱聽得簾外小嬋與柳絮、因風在低語。

    陳操之見謝道韞那未曾敷粉的面頰慢慢泛起淺淺緋紅,便起身道:“英臺兄早點歇息吧,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

    陳操之回到他的房間,小嬋跟進來問:“小郎君還要寫字嗎”陳操之每夜入睡前總要抄一段書或寫些什麼,數年如一日。

    陳操之道:“嗯,今天有點倦,只寫兩刻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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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小嬋取硯注水,陳操之自己磨墨,正欲提筆書寫時,聽得鄰舍“淙淙”琴聲穿風渡雨而來,是曲子良宵引,角羽俱起,宮徵相應,清越動聽

    琴聲止歇,陳操之從書篋中尋出陸葳蕤給他的信,那華山碑隸書筆力精到,陳操之將那封信細細臨摹一遍

    小嬋在一邊看着陳操之臨摹,心道:“小郎君想陸小娘子了幼微娘子應該到了華亭了吧,小郎君什麼時候能迎娶陸小娘子呢聽說小郎君今日與陸小娘子的從兄陸俶又起了衝突,小郎君與陸小娘子真是難啊。”

    地方官學始於漢景帝末年,其後漢平帝頒佈地方官學學制,設在郡國的官學稱爲“學”,設在縣上的稱爲“校”,還有更下一級的庠和序,魏晉承漢制,於各郡縣皆設官學,招收子弟入學,當然,這其中絕大部分是士庶大族子弟,會稽郡官學因當年會稽內史王羲之的大力支持,在臥龍山越王臺下建學舍數十間,規模比吳郡的徐氏草堂大得多,有學子近百人,郡學博士虞約是原散騎常侍領著作郎虞預的從弟,虞預便是謝安要求陳操之到會稽後必須拜訪的人。

    臥龍山林木蔥鬱,當年勾踐曾駐兵於此,山上還有文種墓,四尺寬的山徑斜斜通向半山的會稽學堂。

    昨夜久旱逢雨,但雨並不大,雨水全部滲入乾燥的土地,表面只見淡淡溼痕,山路並不會泥濘難行。

    辰時初,陳操之、謝道韞由郡五官掾陪同來到臥龍山,緣山徑而上,隱隱聽得書聲琅琅飄下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焉”

    陳操之側頭看着謝道韞,微笑道:“彷彿吳郡獅子山下光景,當時不覺得,現在方知求學時光最是珍貴。”

    謝道韞只點了一下頭,未答話,心道:“很多次在夢裏重回徐氏草堂,與子重辯難、圍棋,在桃林外徘徊”

    會稽學堂在臥龍山半山腰梯次而建,全木架構,寬敞簡潔,分有學儒、學玄兩大分部,貧學儒、貴學玄。

    郡學博士虞約年過五十,鬚髮斑白,端正嚴肅,平日不聞窗外事,只務教學,見兩位土斷使由郡五官掾陪同來到學堂,不知何事

    陳操之施禮道:“錢唐陳操之,久聞虞博士乃易學大家,特來請教。”

    謝道韞亦見了禮。

    陳操之儒玄雙修,名動江左,虞約也曾聞名,未想到陳操之便是土斷使,頗感驚訝,聽說陳操之要向他請教易學,虞約這人比較迂腐,便道:“陳公子要請教哪一部分是系詞還是說卦”

    虞約身邊有個長身玉面的青年男子冷笑道:“九叔,陳左監是要與九叔辯難啊。”

    虞約“哦”的一聲,笑道:“原來如此,歡迎歡迎。”

    陳操之不知這青年男子是誰,虞約未介紹,那青年男子也不上前相見,正眼也不瞧陳操之和謝道韞,神態極爲倨傲,比當年初到徐氏草堂的謝道韞、謝玄姊弟還冷傲三分。

    學堂裏的那些會稽士庶學子對陳操之耳熟能詳,這幾日議論的都是陳操之,對這個複覈土斷的陳操之印象不佳,這時聽說陳操之要與虞博士辯難,這纔想起陳操之是曾經以玄辯把庾希氣得吐血、在司徒府通過了八州大中正考覈的,陳操之是與謝玄、王獻之齊名的年輕一輩的俊才,他們先前只記得陳操之是土斷使,是來侵害他們會稽人利益的

    虞約見庭下聚集了很多學子,知道這些學子想旁聽辯難,便對陳操之道:“陳公子,何妨去講學大廳相與論易,也讓諸學子便於學習。”

    會稽郡學堂的講學大廳極爲寬敞,八根巨型木柱支撐,穹頂跨度大,可容百餘人,陳操之、謝道韞和郡博士虞約坐於講臺上,那個冷傲的虞氏子弟跪坐在虞約身側,約七十餘名學子濟濟一堂,與徐氏草堂一樣,這些學子同樣分爲士庶兩派,涇渭分明,絕不混雜。

    卻聽虞約說道:“陳公子、祝公子,老夫年老遲鈍,辯難恐不利索,由舍侄與兩位論易辯難吧。”

    陳操之拱手問:“還未請教虞公子之名”

    那冷傲青年還了一揖,答道:“餘姚虞嘯父。”

    陳操之與謝道韞對視一眼,陳操之心道:“原來此人便是虞嘯父,安石公要我見的二虞之一,虞嘯父與孔汪齊名,是會稽大族年輕子弟中的翹楚,恃才高傲,嗯,今日我與英臺兄便要折服這個虞嘯父。”便道:“虞公子,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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