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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隱逸

    雪不大,如細碎梨花瓣,飄飄灑灑下了一夜,晨起開門,地上薄薄一層積雪,空氣中有雪的冷冽和清寒。

    宗之、潤兒兩個孩子快活極了,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陳家塢以外的雪,好象是有點不一樣啊,山陰的雪更白嗎而且今日他們還要跟着醜叔坐船去剡縣拜訪戴安道先生,要走很長一段水路。

    郡驛的僕役正用笤帚掃雪,氣溫尚未降至冰點,積雪易融,掃着掃着,薄薄的雪就化成了水滲入久旱乾燥的地表,潤兒大叫:“可惜可惜”要求僕役莫再掃雪,她要在雪地上踩腳印,走出一串腳印,回頭看,“格格”直笑。

    冉盛立在一邊,看着嬌小的潤兒和她的那串玲瓏如珠串一般的腳印,心裏有些羨慕,潤兒還是孩子,而他不是了,陳家塢的田園風光溫馨如舊,嚴厲的小老師、塢堡的吼書聲、聒噪的蟬鳴、遠處明聖湖氤氳的水氣這是冉盛最珍貴的記憶。

    在郡驛用罷早餐,陳操之帶着宗之和潤兒,還有小嬋、雨燕、黃小統,以及荊奴和兩名陳氏私兵,一共九人,從山陰城南的漓溪上了一艘三丈八長的大烏篷船,這是郡署的官船,一名艄公、三名篙手,將從漓溪順流至上虞境內的曹娥江,再逆流前往剡縣,曹娥江上游在剡縣就名剡溪。

    會稽內史戴述帶着一干屬吏送陳操之上船,謝道韞與冉盛也來相送,冉盛本想跟去剡縣,但陳操之命他留下協助祝副使土斷。

    郡丞陸俶得知陳操之還真的去剡溪訪戴逵了,搖着頭對賀鑄道:“陳操之好似謝萬石沽名釣譽,都是隻顧名士風度而不知處境險惡的,他土斷使之職已免,不回陳家塢卻還到處遊山玩水,嘿嘿,吳郡派來錢唐審理陳氏佔田案的官員快要到了吧,陳操之這回要乘興而去,喪氣而返了。”

    賀鑄道:“我看着陳操之那副淡然超然的模樣就生氣,當初與我在吳郡徐氏草堂同學時他只不過是一個庶族子弟,就自命不凡,仗着令叔陸使君的賞識,附庸風雅。”

    “不必說這些。”陸俶不想讓賀鑄提起陳操之與陸葳蕤的事,陳操之經此打擊,娶他陸氏女郎之事自然想都不必想了,想到從妹陸葳蕤癡心的樣子,陸俶又感憐憫和無奈,與其弟陸禽不同,陸俶對陳操之其實無甚惡感,因爲此前從未接觸過,只怨陳操之不自量力,妄想娶他陸氏女郎,最終身敗名裂也就怨不得他人了。

    陸俶道:“道方,你莊上的那個典計應該再赴錢唐了,一定要徹查陳氏佔田案,不然的話,陳操之在會稽土斷還算是很有成效的,我父撤他之職恐受人非議。”

    賀鑄道:“這個何須吩咐,今日一早倪典計四人就已動身去錢唐了,單等主審的官吏到來,還有,我莊上的一百名隱戶已經送到縣上,都是老弱病殘,讓那祝英臺焦頭爛額去安置吧。”

    陸俶記起一事,說道:“州署有文書下達本郡,嚴禁圍湖造田,道方回去對你叔父說一聲,莫向鑑湖爭田了。”

    賀鑄恨恨道:“陳操之雖已解職,遺害無窮啊,此番事了,我賀氏定要謀那錢唐縣令一職,要讓那錢唐陳氏寸步難行、動輒得咎。”

    陳操之帶着一對侄兒侄女由上虞逆曹娥江而上前往剡縣,沿途看兩岸風景,說些文章典故和風趣故事。

    小兄妹二人很喜歡乘船,以前每次過楓林渡口去看望母親丁幼微,擺渡過江時恨不得江寬一些、船駛得慢一些,而現在,可以一整日呆在船上,看着那兩個篙公一左一右、不緊不慢地下篙撐船,船底水聲汩汩,船舷兩側清碧的水流不息流淌,兩岸山林連綿青翠,經冬不凋,還有醜叔就在身邊,說着風趣雋永的話,宗之和潤兒真是快活無比。

    昨夜下了場小雪,今日已放晴,兩岸猶見晨霜一般薄薄積雪,風悄波靜,船行悠緩。

    潤兒忽然道:“醜叔,知道嗎,上月潤兒和孃親去探望陸小娘子,回來時,陸小娘子與我們一起坐船過了松江,送了一程又一程,捨不得分別,潤兒心裏酸酸的好難過,孃親答應明年會再去華亭看望陸小娘子,醜叔,何時把陸小娘子娶回來呢潤兒好喜歡她做醜叔母。”

    陳操之墨眉微皺,本次土斷,陸始父子與他的矛盾已經尖銳化,打擊他也不遺餘力,他必須反擊,陸俶、賀鑄此次構陷成不成,肯定會受到懲處的,他與陸氏的關係就更緊張了,與陸始父子和好是不可能了,他唯有扳倒陸始纔有可能迎娶葳蕤,然而這其中關係微妙,他不能明着與陸始爲敵,傷害陸氏太深也對不起葳蕤,雖然他知道史載陸始是被桓溫免官的,但應該不會是這次,陸始作爲土斷司長吏,私下卻阻撓土斷,但土斷卻依然在桓溫主導下進行着,陸始不會因此罷官,最多也就是執行土斷不力而已,陸始作爲江左士族的首領,若非有大過失,桓溫輕易是不能貶黜他的,對付陸始也不是倔一個人的事,這是南北士族矛盾演化的必然,陸始這種僵化固執、不知大勢的性格和識見,被排擠出朝廷權力中樞也是必然的,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冬月將盡,與葳蕤的三年之約又過去一年了,陳操之因爲是兩世靈魂的融合,本着後世的觀念,總覺得他和葳蕤才十九歲,三年之後也不過是二十二歲,來日方長,而今他身邊的友人,劉尚值已有子、徐邈很快就要做父親、顧愷之四月已完婚、孔汪與會稽謝氏的女郎訂親,明年開春親迎,丁春秋將於臘月完婚,妻子是本縣全禮全常侍的侄女,而謝玄與河上羊氏女的婚期爲明年三月。

    朋輩或爲人父、或已婚娶,這讓陳操之也有了壓力,晉人早婚是因爲壽命不長啊,他陳操之又豈能按後世六、七十歲的平均壽命來對待自己的婚姻

    這樣一想,陳操之就對已經苦等自己近四年的陸葳蕤有着深深的憐惜和歉疚,當初在吳郡真慶道院後山的瑞雪山茶下,葳蕤含羞言道:“陳郎君,我年十六了,若嫁作他人婦,那就不能陪你看茶花了。”垂睫低眉間,髻上金步搖滑落,他爲葳蕤插上金步搖,低聲道:“不要嫁,等我娶你。”言猶在耳,千日已過,他會誤了葳蕤的終身嗎

    陳操之搖了搖頭,心道:“即便時光倒流,往事可以重來,我也會對葳蕤說那句話,這是浸入骨髓的愛戀,理智豈能束縛,葳蕤也是與我一樣的感受,我們要努力爭取在一起,我也一定能迎娶葳蕤入我陳門。”

    宗之和潤兒一左一右坐在陳操之身邊,這時見醜叔癡癡出神,小兄妹二人對視一眼,潤兒便拽了拽陳操之的衣袖,說道:“醜叔,醜叔,要是孃親也在這裏就好了,我們一家人坐船,最快活、最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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