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緊挨着垂花門往裏,照親近與否,依次排進去,魏國大長公主最疼愛的幾個小孫子孫女,重孫子重孫女,被母親或是父親牽着,緊挨上房門站着,側着耳朵聽着裏面的動靜。
上房內,五六個太醫在內室門口站在一排,一個個臉色青灰,額頭上一層細汗。
上房內,近身侍候的丫頭婆子們屏聲靜氣,看着魏國大長公主,眼裏滿是悲傷,爲大長公主,也爲她們自己。
魏國大長公主幾個兒子垂手站在牀角,悲傷的看着看起來精神很不錯的他們的母親。
這是迴光返照了。
皇上坐在牀頭椅子上,拉着魏國在長公主的手,眼淚不停的掉,“姑母,你不會有事的,姑母。”
“你們都出去。”魏國大長公主連呼吸都有力起來,聲音響到足夠周圍的人聽到,可那氣息,剛出口就飄散了。
衆人看向皇上,腳下卻沒敢遲疑,垂手退出內室,綏安王示意衆人退出上房,自己和弟弟一左一右守在上房門口。
母親讓他們都出來,必定是要和皇上交待最要緊的話兒,都避遠點兒才最好。
“皇上,我也要走了。”魏國大長公主有幾分喫力的看向皇上,眼裏滿是不捨和憐惜。
“姑母。”皇上從椅子上滑下來,半跪在牀前,握着魏國大長公主的手,泣不成聲。
“別哭,生老病死。我大約也撐不了多大會兒。皇上,有幾句話,姑母最後再交待你幾句話。”魏國大長公主想擡手撫摸安慰皇上,手卻已經無力擡起。
“姑母吩咐。”皇上不停的點着頭。
“頭一件,曦哥兒,你要好好待他,不爲了他,爲了姑母,爲了你太婆,還有,你母親。”魏國大長公主說的很慢,卻十分清晰,“當年,你母親,都是,爲了孩子,當年,是先皇的錯,不該那樣寵金氏。”
魏國大長公主臉上露出幾分厭惡,“哥哥混了頭,阿孃也這麼說,我不喜歡金氏,我討厭她,不說了,娘娘這一輩子,都是苦,就曦哥兒,你這個大哥,要護好他,這世上,不管怎麼說,你們兄弟兩個最親。”
皇上不停的點頭,“朕記下了,姑母放心。”
“好,我放心。還有,太子,那是江氏的兒子,江氏起過誓,你要相信她,你記着,太子一定得是江氏的兒子,這是阿孃的話,只有這樣,才能保咱們程家江山太平,你要記牢了。”
“好。”皇上有幾分勉強,可還是答應了。
“你是個好孩子,從小兒就是。”魏國大長公主長長吐了口氣,“我不放心的,就這兩件事,皇上,你要記牢,我真是不想走。”
魏國大長公主又長長吐了口氣,只吐氣,卻不見進氣,“我壽數,到了,太醫都很好,你別遷怒。”
魏國大長公主再次長吐了口氣,含含糊糊叫了聲,“阿孃。”頭一歪不動了。
“姑母來人太醫”皇上悽聲慘叫:“姑母,姑母姑母您別走,姑母”
候在外面的諸人一涌而進,幾個專門侍候臨終的婆子動作輕快利落的將魏國大長公主擡到地上,這邊擡起,那邊已經拿銀籤卡住牙齒。
綏安王話沒說完,哭出了聲。
屋裏屋外,內院外院,院內院外,哭聲由裏及外,響成一片。
皇上哭的不能自抑。
他還沒滿月,就被抱到鄭太后身邊教養,那時候魏國大長公主還沒有出嫁,象母親那樣,甚至比母親更多時間,更盡心的照顧他,一年多之後,魏國大長公主出嫁之後,大半時間,還是在宮裏,象母親一樣照顧他,疼愛他。
他說的頭一句話,是大長公主教的,他認的第一個字,唸的頭一句詩,都是大長公主教的。
從小到現在,他心目中的母親,不是他喊母親的那個人,而是眼前的姑母,這纔是真真正正疼他愛他,在他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和愛的,最親的人。
綏安王府裏,一半的人忙着魏國大長公主的死,別一半的人,則忙着皇上的痛不欲生的哭。
直到魏國大長公主殮進棺內,太陽已經西斜,皇上纔在綏安王和諸內侍的不知道多少回勸說催促下,淨了面,上車往宮裏回去。
皇上坐在寬大的車廂裏,示意內侍將車簾拉開些,寒風吹進車廂,撲到皇上臉上,反倒讓他感覺好了些。
姑母走了。
太婆走的時候,先皇還在,他剛剛娶了江氏,那時候,他好象恐懼更多一些,那時候的先皇還年輕,象他現在,比他現在還要年輕幾歲,他很害怕。
先皇在的時候,他一直都是獨子,可他卻從來沒有安穩的感覺,哪怕他立了太子,他很早就立了太子,可他還是覺得戰戰兢兢
太婆走後,他的記憶中,才添上了他的母親。
皇上怔怔忡忡的看着紗窗外模糊的街道人影。
他一直都有母親,也有父親,可他卻意識不到,讓他覺得安全的是,是太婆,讓他覺得溫暖和疼愛的人,是姑母
他問過先生,先生說,自古以來,人主稱孤道寡,都明其原因的,能爲人主,必定與天下諸人都不相同。
皇上下意識的搖了下頭,他這胡思亂想的毛病,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了。
“從東華門。”皇上吩咐道。
姑母讓他以太子爲
太子,以江氏子爲繼,這樣的話,太婆臨大行前,也囑咐過他,那時候,他全心全意,發自內心的答應了,今天
皇上眼皮微垂,太婆和姑母都這麼說,這是太婆和姑母的意思,只要他好好的做好太子的本份
車子繞過宣德門,往東華門過去。
東華門外,李文林懷裏抱着他和陳眙花了不知道多少功夫畫了畫兒,又專程爲這畫兒配上的紫檀木長匣子,和陳眙兩個人往東華門內伸頭探腦,急的轉來轉去,掂腳伸頭。
皇上是微服,車子堅固闊大,外表卻樸實無華,離東華門二三十步,外圍的護衛站住,看着車子繼續緩緩往東華門進去。
車子四周拱衛的近身護衛和內侍,和在東華門內進進出出的護衛和內侍一般無二。
李文林在東華門等二哥李文櫟,等的兩條腿都快麻了,偏偏臨近太子宮,一般人不從這裏進出,這會兒又是正月諸衙封印的時候,人就更少了,真是左等不見人,右等沒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