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直接跟韓先生打聲招呼就好了。
韓先生一句話的事。
不過，唐恩還是選擇去麻煩老謀子。
唐恩和韓先生之間，是官方情面，他不可能爲了清甜上學這點小事而浪費。
唐恩和老謀子則是私交，是朋友關係，更方便處理這種私事。
今晚是夜拍，是整部電影最核心的宮廷政變的大場面。
唐恩裝模作樣的把看了一遍分鏡頭劇本，點了點頭，“看起來，這部電影所表達的主題，跟《雷雨》非常一致。”
老謀子笑着說：“的確如此，這不是肥皂劇，是張力十足的正劇色彩的戲劇。有《雷雨》的基調，電影的主題會非常深刻。”
“太深刻了就受禁了，以我的瞭解，《雷雨》當年可是禁戲。”
“哈哈，多慮了！多慮了！那夥人看不懂，就算有懂的人，也寥寥無幾，老百姓是肯定看不懂的。”
這大概是藝術家的通病了。
從《無極》到《滿城盡帶黃金甲》，再到《夜宴》，內地三大導演似乎都對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更多質疑的是觀衆的欣賞水平。
唐恩遲疑了一下，說道：“既然是《雷雨》的主題，內核深度肯定是夠了，而且我看你這分鏡頭畫冊的鏡頭，也的確有一種王室家族病態的掙扎和古希臘悲劇的莊嚴感和形式感。不過我有一點疑惑，這畫面……會不會太絢麗了點？”
老謀子自信滿滿的道：“對，要的就是這種絢麗的效果。色彩的絢麗只是表象，這更代表了一種狂野的噴薄而出的情緒，通過色調帶動。”
像凱哥、老謀子這種藝術家導演，他們的電影如果僅僅是用好壞來簡單評價，那就太草率了。每個人都有對藝術的不同理解，和不同表達方式的追求。
不同的是，有些人的藝術是大衆的。
有些人的藝術觀點，卻很難普及。
能把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同時玩轉的導演，縱觀全世界也鳳毛麟角。
唐恩表達了不同觀點，“我認爲層次感很重要。過度的絢麗，不停的噴張，就少了情懷上的遞進。紅花要配綠葉，才更豔麗。《辛德勒名單》的黑白影像，才營造出了小女孩兒宛若鮮血一般悽美的紅。你想在電影中表達深刻的主題，可是過度的絢麗的缺少對比的畫面，只會牽走觀衆的注意力。”
這麼淺顯的道理，老謀子當然懂。
沉默了一下，老謀子嘆了口氣，“唐恩，你對中國的電影市場還是不夠理解。”
“啊？”
唐恩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不瞭解？
老謀子道：“美國的觀衆都接受上百年的電影文化薰陶了，商業片有大市場，文藝片有小市場，只要是好電影，就會有生存空間。可是國內不一樣，我們的電影才幾年啊？二十年前的電影都是那種意識形態的，那根本就不算電影。我們的觀衆，對電影還很無知。”
唐恩對這種論調也不算陌生。
凱哥、樟柯、江文都有過類似言論，小剛子更是直言不諱的表態說是垃圾觀衆太多才導致了垃圾電影。
清甜則眨眨眼，有些難以置信，“導演，這……不會吧？”
老謀子招呼着助理過來，給唐恩和清甜倒了兩杯涼茶，邊喝邊說：“去年有部國產片《世界》，你看過嗎？”
清甜臉色微紅，搖搖頭。
唐恩笑道：“賈科長的那部？”
老謀子豎起了一個大拇指，“對，就是那部，在歐洲電影節得了不少獎。結果回國上映，票房多少？10萬塊！小賈那種紀實性的視聽語言，在全世界的先鋒電影中都是頂尖地位，很有實驗性。到了國內，觀衆們根本喫不來這一套。爲什麼？沒明星，沒場面，太深刻。”
清甜弱弱的道：“是太尖銳吧？國人都不喜歡批評祖國。”
老謀子搖頭道：“你還年輕，你不懂。通過了審查，就等於得到了官方的認可。批評和現實影射是藝術片的精髓。官方都認可了，就說明即便存在批評，也在許可範圍之內。批評使人進步，21世紀了，總不能還繼續搞大一統的意識形態吧？”
說着說着，他就自嘲一笑，搖搖頭，不再發牢騷了，而是繼續闡述自己的電影觀點：“《世界》這麼優秀的電影，票房10萬。去年還有一部電影，王京導的《求愛上上籤》，一部大爛片，要劇情沒劇情，要邏輯沒邏輯，要深度沒深度，結果拿到700萬票房！你說多可笑？”
老謀子點點頭，“商業片比文藝片的票房高，這很正常。但是爛片比佳片的票房高，這就出了大問題。知道海外市場嗎？《世界》在歐洲賣版權，賺了350萬美元，整整2000萬人民幣。《求愛上上籤》全世界加在一起還不到1000萬票房。這纔是正常邏輯，好片就應該比爛片賺錢更多。”
清甜有點接不上話了，見唐恩一直默然喝茶，就伸手拉了他一下，低聲喚道：“乾爹……”
唐恩擡頭，笑着說：“好了，老張，這是時代變革下的現狀，急不得。大陸的電影市場，總要比俄羅斯健康吧？總比東歐好吧？那邊的電影工業都消失了。你還要怎樣？好萊塢當下的電影機制，也才誕生了二十來年，曲曲折折的好萊塢發展史，不知走過了多少彎路。慢慢來吧！說說你的電影？”
老謀子的臉色好看了許多，隨即搖頭失笑：“國家的發展當然是好的，算了，不提這個了。”頓了一下，才說道：“我是這樣想的，主題深刻的國產片並不討好，或者說……這類影片很受國內觀衆排斥。恰恰國外市場對意境啊、主題啊很追求。想要國內大賣，國際也有市場，少不了一些特殊的手段，拍出某一類特色電影。”
唐恩恍然大悟，“你是說大片既視感？”
老謀子道：“國內的電影市場很不健康，電影還沒上映呢，盜版碟就出來了。一看就是電影院和盜版商的勾結，你說多可氣？盜版市場這麼發達，誰還去電影院？想要在這種環境之下，把觀衆們拉進電影院，一定是電影院裏有着和家庭影院完全不同的觀影體驗。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大片必要性。你知道老百姓平時怎麼說嗎？‘走，看電影去？’，不，是‘走，看大片去。’”
唐恩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十面埋伏》被噴成了狗，結果是2004年的票房亞軍，領先《魔戒3》、《後天》、《蜘蛛俠》、《哈利波特》等一系列好萊塢大片。這一年的票房冠軍是《功夫》。
《無極》被噴成了狗，結果是2005年的票房冠軍，領先《哈利波特》、《星戰前傳3》、《史密斯夫婦》、《世界大戰》等好萊塢大片。
《滿城盡帶黃金甲》和《夜宴》都被噴成了狗，結果，分別是2006年的票房冠軍和亞軍，繼續代表國產片碾壓好萊塢。
這幾部電影，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模式。
這種模式之前，是《泰坦尼克號》、《生死抉擇》、《珍珠港》這種好萊塢大片領銜內地電影市場。這種模式之後，又變成了《變形金剛》、《2012》、《阿凡達》、《速度與激情》的天下。
從《英雄》在冷嘲熱諷中開始，到《夜宴》在無盡唾罵中結束，這種模式幫助國產片抵擋住了橫掃全世界的好萊塢大片。
老謀子坦言道：“選擇西方觀衆喜歡的主題哲學，選擇大陸觀衆喜歡的絢麗視感，是當前這一類電影賺錢的核心。”
唐恩稍作沉默，有些不以爲然，“電影可以有不同的表達方式，不過我聽說……你選擇了一個從來沒演過戲的歌手當主角？”
清甜道：“我知道，是周結倫！”
老謀子道：“這是製片人的要求。過去的兩部電影，《英雄》和《十面埋伏》，觀衆羣主要是25歲-45歲之間的觀衆。青少年不多。選一個當下最紅的歌星，有助於把青少年羣體帶進電影院。”
唐恩笑道：“你這是妥協了啊！”
老謀子無奈的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既然接了這個項目，就要爲投資負責。”
唐恩擺擺手，伸了個懶腰，“算了，不談這個了。下一部電影，你打算拍什麼？”
老謀子頓時笑了，“哪還有下一部啊？等拍完了這個，就要忙着奧運會開幕式了。那可是國家形象，馬虎不得。”
唐恩道：“我倒是想到了一個歷史故事，挺有趣。等你弄完了奧運會，說不定可以試試。”
“哦？”
“是個中國的歷史故事，非常感人。每次我想到這個故事，都有種動容莫名的感覺。”
清甜很感興趣，歪着頭問道：“乾爹，是什麼故事啊？”
唐恩笑道：“我都知道，你們也肯定聽說過，南宋末年，文天祥被蒙古人俘虜，誓死不降的故事。”
清甜搖頭晃腦的嬌笑道：“我知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