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舊緣
    他眉眼生得極英俊,若是洗淨血色和那一身煞氣,應當是個冷白如玉、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只可惜,他已經沒有那樣的一天了。

    因爲他嚥下鮮血後,啞着嗓子低聲說了一句:“我看見你了……”

    傳說,只有新生或是將死之人才能看見神木。

    他看見了,就意味着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着青黑色的天光,動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樣,看到樹冠深處去。過了片刻,他艱難嚥了一下,垂下眸光,低聲道:“跟傳說裏的不一樣……”

    那晚的神木確實跟傳說裏不一樣,它承受了數十道天雷劫數,滿身都是長長的溝壑。它枝頭所剩的花並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滿了已經枯萎的花瓣。沒有像傳說那樣如雲如霞,也沒有將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氣將盡,能撐到落花臺已經不易。

    他垂下眼後,便順着劍半跪下去。用着最後的力氣,在樹底挖開了一些泥土,將背上揹着的孩童屍骨埋進土裏。

    民間常說,人死後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他掩平了土,終於再撐不住,翻身跌坐下來。他依然一手攥着劍,低垂着頭顱,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狹長的線。

    血就從他額頭流淌下來,流進深深的眼窩,再洇進眼裏。

    他那時候意識已經開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聽不清。所以,當他隱約聽見一道模糊的嗓音問他:“所埋之人是誰?”時,他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沒有開口。

    他自嘲地輕嗤一聲,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但他還是動了動脣,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道:“撿的……”

    一個和他全無關係的孩子,只是在他經過時,用最後一點力氣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應當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後被人分喫會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問話聲來得莫名。

    傳說裏提過,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經有人在樹冠間看見過一道虛渺的影子。

    少年握劍的手又攥緊了幾分,他喘着氣嚥着喉間翻涌的血味,喉結滑動了好幾下。他想睜眼看看那樹冠間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但他怎麼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麼也看不清。

    他只覺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輕渺虛弱,似乎也受着痛苦,跟他相差無幾。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電光,明白了幾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長長的溝壑落在身上,應該也很疼吧。怪不得……聲音那麼輕。

    他在心裏想着,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聽見似的,沙沙輕晃了幾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聲依然只是臨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這麼想的時候,天空忽然一陣驟亮,最後幾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來,就衝着神木的根。少年在電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順着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麼?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進泥土的剎那,那少年忽然長劍一撐,以肩背將天雷擋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後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居然是荒野百里望不到邊的屍首,還有神木枯瓣滿地的模樣,他想: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來,聽到的都是祈願。凡人皆有所求,總希望受到它的庇護。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體凡軀,庇護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長久地閉了眼,再沒能睜開。

    所以沒能看見,在他死後,那高高樹冠間的虛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

    很久以後,人們依然看不見神木,卻在神木所在之處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間有個軍牌,軍牌上標着“將”字,下面是一個姓氏“白”。

    傳聞,那是一個死在樹下的將軍,十七八歲,未及弱冠。

    他死後,鮮血流過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潔的冷白色將整株神木圍裹於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廟宇,也於某一日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個倚着參天巨樹的冷俊少年。

    人們驚奇不已,不知那憑空出現的玉雕究竟從何而來。後來有人說,玉雕出現的前一夜,似乎有一道素衣身影進過廟宇,又像雲霧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於是人們說,那道身影是神木所化之人,那尊玉雕是他親手雕的,爲了那位死在樹下、極年輕的將軍。

    現在想來,那些傳說八·九不離十,唯有一件事,連傳說也不曾知曉。

    只有手雕玉像的人自己最清楚……

    烏行雪記了起來,當年他雕下那尊玉像時,注了自己一抹靈神進去,還點進了那人一滴血——

    如此一來,如果那人轉世重返人間,如果他有緣再來到這間廟宇,如果讓玉像裏的靈神和血嗅到了熟悉的靈魄……那棵少年倚着的參天玉樹便會認出來。

    他生於神木,自生時起,聽到的唯一一句無關祈願的話便是來自於那個人:“很疼麼,左右我也要死了。等到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

    那時候的他沒有料到,後來神木會被封,連同這座廟宇一併拘在這樣一處禁地裏。他同樣沒有料到,當年的那位少年將軍再活一世時,會因爲當年與神木之間的牽繫,年紀輕輕便被點召成仙,受天賜字爲“免”。

    當年他在仙都高高的白玉階上,第一次看到蕭復暄提着長劍走上來,嗅到那縷熟悉的靈魄氣味時,心裏還生出過一絲淺淡的遺憾。

    倒不是遺憾轉世再生之人不會有前世記憶,而是遺憾對方看不到那座白玉雕像了,那裏面藏了他的一點謝禮呢。

    那一點心思蕭復暄不曾知曉,又被他自己遺忘了二十多年。沒想到此時今日,居然會因爲如此機緣和一縷靈識,想起這一點片段。

    更沒有想到,他們居然又站在了這座廟宇裏。

    所以……當蕭復暄兩道赦免劍意掃過整個廟宇時,那棵藏了謝禮的玉樹認出靈魄,綻出了花苞。

    那是隻爲他一個人所開的滿樹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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