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虛情
    封家家主一直在說着他那雙兒女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可惜,張口閉口皆是深情。

    封徽銘攥着劍,沉默地聽了很久,終於有了動靜。

    他從手指開始抖,連帶着整個人都在顫,杵在地上的劍也咯咯作響。就像平湖落石,漣漪越擴越大……

    寧懷衫離他最近,第一個注意到。起初還以爲是受了傷,痛的。後來才發現,封徽銘是在笑。

    那笑裏半是嘲諷、半是憤恨,還帶着一抹難以形容的瘋意,聽得寧懷衫毛骨悚然。

    “我兒、我兒、我兒……滿口我兒。”封徽銘頭也沒擡,就那麼一下一下點着,啞聲重複着家主的話,然後又帶着笑嘶聲道:“我當年究竟有多傻、多蠢!纔會聽你叫幾聲‘我兒’,就暈頭轉向不知東西南北了?”

    他笑了好久,笑得都嗆住了,又道:“我居然以爲這兩個字多麼難得,多麼真情切意,叫上幾回,就是當真把我看做自己人了,我可真是……”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兩眼通紅,隔着猩紅燈火看向封家家主,輕聲道:“我可真是個絕好的苗子,你不是常同我說這話麼。我以前不明白,現在簡直不能更明白了……”

    “我真是個絕好的苗子啊,被幾聲‘我兒’騙得團團轉,這麼蠢的人上哪兒找?你當初收留我的時候,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

    否則就不會說出“八歲是正好的年紀”這句話了。

    他被封家家主領進門時正好八歲,明一些事理了。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破人亡,無依無靠,本該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託家主的福,他從此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他有家了。

    從今往後他所獲得的一切都要多謝這個人,弟子堂的先生說:人要知恩圖報。

    他記這句話記了好多年。

    他知道自己並非封家真正的血脈,一切優待都並非理所當然,而是得用刻苦、聽話、替封家長臉……這些去換。

    都說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總是十分嚴厲。讓他笑一下難如登天,從他口中聽一句誇獎也十分不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衝他點一下頭,說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壞的練功服和劍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終於有一天,家主衝他笑了一下,說:“我兒是個好苗子。”

    一聲“我兒”,讓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錯覺。

    他那時候年輕氣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給封家,只要派得上用場就行。他甚至同封殊蘭說:“就是哪日讓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辭。”

    結果封殊蘭潑了他一盆冷水,說:“我們同一衆弟子其實並無區別。”

    就是從那時起吧,他和封殊蘭這個“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爲謀”了。

    他在一聲又一聲“我兒”裏迷了心竅,一度覺得自己雖是養子,卻與親子無異。覺得自己今後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則家主怎麼會把那麼多封家的往事、機緣說給他聽?甚至還帶他進了無人能進的祕地。

    他在這“迷魂陣”裏自欺欺人了近百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上逸散出了一股若有似無的死氣。

    他起初以爲是自己斬殺邪魔時不注意,中招而不自知。

    最蠢的是,他同家主說了……

    就像一個尋常兒子在外受了傷,順嘴同父親提了一句似的,他居然同家主說了這件事。

    封徽銘永遠記得那一日——家主憂色深重,立即叫了醫堂長老過來,親自看着長老給他查。之後又帶他去了祕地,讓他藉助神木之力調養。

    而他當時感動極了……

    “我當年居然感動得手足無措,你知道嗎!”封徽銘猛地一拍地面,瞬間到了封家家主面前,劍尖在冷石中拖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家主眉心一跳,斷裂的鎖鏈猛地揚起來,每個斷口都化作尖刃,直朝封徽銘搗去!

    封徽銘也炸起一身劍氣,每一道白芒都與尖刃死死相抵。

    一瞬間,飛星四濺。

    封徽銘就像根本不怕那些尖刃一般,又朝前壓了一點,滿眼通紅咬牙道:“我當初恨不得要把心肺都掏給你!你知道嗎——父親?”

    家主聽到“父親”兩字,攥着鎖鏈的手指動了一下。但也只是動了一下而已,力道絲毫沒松。

    “我當初有多感動,後來發現問題的時候就有多寒心。”封徽銘又往前進了一寸,手指在氣勁震動下溢出了血,但他絲毫注意不到,“你嘗過那種滋味麼?就像剝光了站在雪原上,比死都難受呢……”

    家主終於神情空茫片刻,又深深擰起眉道:“你知道?你……知道?”

    封徽銘又緩慢笑起來,那笑裏滿是自嘲,帶着幾分狼狽悲哀:“……是啊,每來一次這座高塔,藉着神木之力調養一番,那股死氣就暫時蓋住了。但時間久了,傻子都能意識到不對勁吧?你又何必如此驚訝。”

    “還是說……在你眼裏,我當真就蠢得不可救藥?連這點端倪都發現不了?”

    家主嘴脣微動。

    這句話問出來的時候,就連烏行雪他們都皺起了眉。

    從先前封徽銘的反應來看,他確實知道自己身上有死氣,但他們以爲他只是覺察到了古怪,或是隱約有所懷疑。

    可現在聽他這麼說,就好像……他不僅覺察到了自己身上的死氣,還知曉換命陣法的存在。

    寧懷衫看着封徽銘,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你何苦?瘋了嗎?”

    封徽銘嘶聲道:“我何苦?我也想知道我何苦!我明明可以反殺!”

    封徽銘衝着家主道:“我可以反殺的你知道嗎?!我在腦中謀劃過很多很多次,我想象過很多回,只要其中任何一回!只要任何一回我狠下心,就可以讓你死在我前面,可以用一百種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拷問你、逼迫你,讓你親口告訴我你在我身上做了什麼——”

    他劍氣又進一寸,壓得家主的鎖鏈咯咯作響,兩邊都發起抖來。

    “我甚至可以逼着你,親手把我身上的東西,挪到你自己身上。我想過無數次——”

    “那你爲何不動手?”寧懷衫又道。

    “我——”封徽銘臉上終於有了遮掩不住的狼狽,卻讓人覺得有些可憐。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家主,嘴脣顫抖着,臉色陰沉,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爲何呢?

    因爲他優柔寡斷,不算良人,但想狠又狠不到底。

    每當他生出那些陰狠的想法時,他總會想起當年被牽着走近封家大門的瞬間。總會想起當年弟子堂的先生說的那句“人要知恩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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