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探到那小姑娘慘死之後就跪在喜喪神的廟宇裏,求一個報應。
上一世慘死、命中帶怨。孤女。
這些同他夢見的一一對上了。
從那一刻起,他把夢裏那位仙君指的路當做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
他將孤女帶回封家,收爲養女,取名:封殊蘭。
自從那雙兒女死後,他就沒再笑過,已經不記得如何做一個慈父了。所以他對封殊蘭算不上寵慣,爲了避免看見她就想起故去的親女,他甚至同封殊蘭也並不親近。
他給了封殊蘭親近以外的一切,衣食無憂,教養精心。所有人都說,他又有了一個“掌上明珠”。
他等啊、等啊……
看着封殊蘭長大成人、獨當一面,看着她慢慢有了下一任家主之風,成了同輩之中的翹楚。
但他始終沒有等到那個所謂的“機緣”,也始終沒能見到他日思夜想的兒女。
他一日比一日煩躁,一日比一日焦慮。於是某一天,他後悔了。
當初夢裏的仙君指了兩條路。
第一條他試過了,耐心盡失,已經等不動了。於是他開始琢磨第二條。
可惜仙君沒有給他更多提點,他能抓住的只有那短短一句話。他反覆琢磨,揪住了其中兩個詞——換命、回去。
世人皆知,換命有違天理,極難。而回去更難。
但對於封家而言,他們同世人有一點不同,他守着一個祕密——神木。
藉助神木之力有辦法回去,而他就守着神木的封禁之地。
他那時候已近瘋魔,只覺得這是得天獨厚的幸事。
於是他“監守自盜”,悄悄闖了一回禁地。
他根本顧不上禁地被人生闖一回有何後果,會不會驚動什麼,會不會惹上第二次封禁,乃至更糟糕的事情。
他什麼都顧不上,只想回去。
然後他成功了。
因爲換命之術需要數以萬計的亡魂鋪路,所以他回到了極爲久遠之前,距離神木被封禁還有些年。
他去了亡魂最多的京觀,卻發現京觀有個守墓人,是個散修,眉目英俊逼人,看着十分年輕,修爲卻不在他之下。
以至於他硬來也討不着好,便在京觀動了些手腳。
他悄悄布了陣。
京觀最多的就是砂石,陣石混雜其中極難發現,更何況他的陣並非強陣,微不可查,卻能在日積月累中對京觀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世間有一句話叫當局者迷。
那散修就是當局者。
***
此後,一切都順利得如他所想。
他如願以償地弄到了數以萬計的亡魂,神不知鬼不絕地連同高塔一併納爲封家密地,將那雙兒女的棺木端放在其中。
最初,這雙兒女就是因他遭受報應,因他而亡。依照原本的打算,他只要將自己的命抵了就好。
可臨到關頭,他卻改了想法。
封家上下那麼多人,他身爲家主,倘若當真沒了命,定會引起大亂,得不償失。
他同自己說了許多理由,最終還是將亡魂連同棺木一塊兒封上了。
他決定找一個能替代自己的人。他挑了很久,挑中了一個命格同自己極爲相似的孩子,收爲養子。
他將那個男孩兒領進封家大門時心想:這孩子左右快要死了,倘若不是碰到了我,一定活不了幾日。我好好養他,他還我恩情,天經地義。
他原本只打算養這麼一個孩子,拿來以命換命。
這一次,他已經用不着這個小姑娘了。他甚至都已經走開了,沒過片刻卻還是繞了回來。
他依然伸手探了對方的靈,發現她上一世有了些許變化——她沒有在喜喪神廟徘徊不走,而是早早進了輪迴,於是被他碰到的時機也早了好些年。
他猶豫很久,還是將這小姑娘帶了回去。依然收作了養女,依然取名:封殊蘭。
他還是同這養女不大親近,甚至見面也很少。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爲何要多養這麼一個沒有用處的孩子。
他差點以爲自己還保有幾分微末的、純粹的善。
有一回他閉門冥思時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當時他想了很久,回答自己說:因爲有這孩子在,我就還算半個好人。
***
我算半個好人。
他後來常對自己說這句話,好像說得多了,就是真的。
直到此時今日,直到被養子封徽銘以命招釘穿,直到受到天宿的詰問,靈魄震盪的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
當他總對自己說那句話的時候,那半個好人便也不存在了。
意識彌散的那一剎那,他忽然想起這一生見過的很多人。他以爲會有那雙爲之豁命的兒女,誰知沒有……
他想起的居然是滿眼通紅說着“我痛快了”的封徽銘,是從不叫他“父親”只叫“師父”的封殊蘭,是第一次路過京觀時看見的無邊墳冢,還有那個散修身死時靈魄碎得都探尋不到。
他不知這算不算是另一種報應,叫他至死想起的都是這些。
***
烏行雪看着詰問而出的畫面一幕又一幕閃過,在看到那些巨大墳冢時,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斬過的那些線……
他彷彿還能嗅到京觀始終不散的冷霧,還能看見散修提着燈在漫漫長夜裏停停走走,還能聽到那些小弟子輕低的說話聲,以及墳冢之下如風一般的亡人之音。
他僵立片刻,突然深深皺起眉。
他接了天詔,常常是回過去的某個時間節點上斬線。他斬京觀那些線時,所回的時間更早一些,那時候神木還未被封禁,天上還沒有仙都,天宿還沒被點召成仙……
那蕭復暄呢?
烏行雪一把抓住身邊之人的手,他攥緊手指看向對方的眼睛,嗓音輕得有些啞:“蕭復暄,你說你在京觀見過我……你是誰?”
你是其中的誰?
***
當初少年將軍庇護神木而死,在那道天劫之下,靈魄被劈出了碎片,其實沒能完完整整入輪迴。
他鮮血流過的地方遍生白玉精,他三世的屍骨皆埋於京觀,而他那些難以辨認的靈魄碎片則輾轉流落在不同的軀殼裏。
那些承載了碎靈的軀殼又因爲冥冥之中的牽連,最終相會於京觀。
但這些前塵緣由蕭復暄自己並不知曉。
他只知道,他的這一生起始於無數碎靈,他在不同的軀殼裏看着並不完整的悲喜。無根無源,也無處歸依。
那位提燈夜巡的散修是他,那幾個被收留的命格極煞的弟子是他,那些巨大墳冢間靜佇的亡人也是他。
他在京觀終年不散的冷霧裏留駐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戴着面具的靈王破霧而來……
無數次生死,無數條亂線。
他每一次都記得,也每一次都看着。到最後,單憑背影都能將那人認出來。
可對方如今問一句“你是其中的誰”,他依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蕭復暄垂眸看着烏行雪,良久之擡手摸了一下他的脣角。
我是誰……
我是那其中的很多人。
你無數次走進京觀那片霧裏。
殺過我,救過我,凝望過我,又錯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