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謬事
    那次的天詔同樣很麻煩,亂線錯綜複雜,廢了他好一番力氣。而且那次的亂線裏牽涉到的無辜者多到令人咋舌。

    雖然不像當初那個散修一樣,需要烏行雪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由生至死。但那樣多的人,一一清理完,還是讓烏行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他從亂線裏出來後就沒有再開過口,回到坐春風便直接在榻上闔眼靜坐起來。

    兩個小童子嚇了一跳,匆忙過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腕,發現冷如寒冰。

    他們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了,知道那是靈王辦完天詔之後會有的損耗,而這次可能損耗極大,所以纔會如此。

    以往烏行雪就交代過他們,這種時候沒必要咋咋呼呼亂着急,該幹什麼幹什麼,等他靜坐調養完就好了。

    但說歸說,他們看到自家大人蒼白如紙的臉色,還是會難過、會心驚。

    小童子裏的哥哥不敢驚擾烏行雪,把弟弟拉到了門邊。兩人就在門外守着,又能看着自家大人,又不至於吵到對方。

    弟弟性格毛躁一些,遇到事情也更慌張一些。他覷了烏行雪好幾眼,壓低了聲音問哥哥:“大人這回好像比以往都難受。”

    哥哥道:“或許是因爲最近天詔接得有些頻繁。”

    弟弟“哦”了一聲,點點頭,過了片刻又道:“可爲何這些年天詔反倒變得頻繁了?我記得大人以前說過,他處理的是一些殘餘的麻煩事。既然是殘餘,不是應當處理一件少一件麼?”

    哥哥倒是沒反駁,跟着咕噥道:“是啊,你問我,我問誰?大人這會兒也不理人。”

    弟弟倒是執着,道:“那……等大人醒了再問。”

    哥哥也捂不住他的嘴,只能道:“隨你,但你可別惹大人生氣。”

    烏行雪在靜坐之時,總是五感皆閉的,將損耗降到最小才能最快恢復,不惹來無端的擔心。

    所以這兩個小童子的話,他其實並沒有聽見。但他們所說的內容,卻是他近些年常會生出的想法。

    他所斬的,都是當年世人貪念作祟,假借神木之力引發的亂線。照理說,在他封禁神木之後,就不會再有新的了。

    他斬的明明都是殘餘的舊麻煩,爲何這麼多年下來,依然不見少?

    不僅不見少,這幾年的天詔甚至還更頻繁一些。

    這種念頭偶爾冒一下頭,卻極難捉住,更難驗證。所以烏行雪雖然有過疑慮,卻依然依詔行事。

    但這種疑慮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積累中越來越重,終於在這一天,積聚到了一個頂峯。

    因爲這道天詔裏涉及的亂線太多了,涉及到的人也太過龐雜。

    他實在難以說服自己,他作爲靈王依天詔行事百來年,至今依然如此之多、如此複雜的殘餘沒有消解。

    可如果不是殘餘,還能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

    烏行雪在五感皆失的狀態裏,靜坐於榻上。他聽不到小童子的嘰喳議論,聽不到仙都一切動靜,也聽不到坐春風絲絲縷縷與人間同步的晚風。

    他在鋪天蓋地的黑暗和死寂之中,一遍一遍地叩問着那句話——

    如果不是殘餘,會是什麼?

    會是什麼……

    會是誰……

    那些叩問就像心魔一樣纏繞着他,每多問一句,那種沉鬱而悲哀的情緒就更深一分。

    那就像一方無邊的泥沼,他深陷其中,垂眸看着自己一點點往下落,一點點被淹沒。

    而他陷得越深,身上徹骨的嚴寒和鈍痛就越重,重到他閉了五感都依然能感覺到。

    就好像那已經不是軀殼或是骨骼上的感覺了,而是心臟裏、靈魄裏的,掙脫不開也擺脫不掉的。

    以前小童子擔憂的時候,他常對他們解釋說:“這是靈王的負累,該受的。”

    常人不該在“過去”與現世中往來穿梭,他這樣來去自如,總要受些應有的苦頭,多少都會有損耗的,這是常事,就像蕭復暄斬殺邪魔也會受傷或是受邪魔氣侵蝕一樣。

    各人各事,都有該承受的負累。

    “但是別皺着臉呀。”他常安慰那兩個一驚一乍的小不點,說:“不是有補償麼,看,你們大人我能自愈。”

    他總會承受那種嚴寒之痛,但是相應的,他也總能自愈。不用像其他仙人一樣,又是要佈陣、又是要丹丸藥湯,即便如此還是會有越積越多的損耗。

    而他只要靜坐上一兩日,身上的嚴寒痛楚便自然抵消了,什麼損耗都不會有。他也常開玩笑說,這或許是獨屬於靈王的福報。

    這話雖然是用來哄小童子的,但於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慰藉。

    他每每斬完亂線歸來,有時會陷入一種迷茫裏,分不清自己是仙還是魔。

    如果是仙……不是應該帶去福祉麼?不是應該斬殺邪魔麼?爲何他殺的很多都是生人?

    如果是魔……那他又爲何住在仙都,有個那樣光明的封號,叫做“昭”?

    他時常會在靜坐中陷進那種孤寂裏,直到那種自愈之力在四肢百骸盤裹上來,像是凍水之下注入的暖流。

    而每到那一刻,那種孤寂就會被暖流覆蓋,緩緩淡化下去。

    他會在心裏自嘲一笑,然後想:看,還是有些福報的。

    ***

    但今日不同。

    或許是因爲那一聲聲迴避不開的自我叩問,又或許是因爲這一次的徹骨之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重到那股自愈之力似乎有些壓不住了……

    於是,那種寒意衝破了閉合的五感,順着靈魄、骨縫、心臟……各種地方朝他席捲而來,他冷得連指尖都僵了。

    某個剎那,烏行雪忽然想起曾經閒聊時所聽聞的一些話……

    聽聞人間肆虐的那些邪魔,也並非真的都百無禁忌,一生快活。他們也有難熬的時候,邪魔管那難熬的關頭叫做“劫期”。

    傳聞邪魔劫期的痛苦常人難以想象。

    他們會冷,那種寒意並非隆冬天的冰霜之寒,而是他們手裏殺了太多的人,陰怨纏身,所以冷。那滋味如附骨之疽,捂不熱、驅不散,在邪魔體內滋生蔓延。

    他們還會痛,那也並非是皮肉之痛,而是怨魂不甘慘死,試圖反噬,於是日日夜夜啃食邪魔靈魄,所以痛。

    倘若邪魔想辦法渡過了劫期,那它們便會暫時蟄伏下去,等到攢夠了怨氣再度捲土重來。

    倘若沒能安然渡過,那就會體會到一種極致痛苦的死亡——霜寒凍骨、靈魄被撕咬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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