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劈靈
    他當初爲了逗趣,硬塞給蕭復暄的十來個小童子攢聚在宮府門邊,應對着宮府門外的來客。

    南窗下鎮着仙都煞氣最重的渦,這裏一貫沒有什麼來客。這會兒卻一反常態,來了好幾位仙。

    那些仙帶着仙使前來拜會,面露擔憂地問小童子:“方纔仙都震盪不息,叫人實在擔心,我們特來拜會一番,不知天宿大人怎麼樣了?”

    小童子說:“我家大人不在宮府。”

    仙人俱是一愣:“不在?”

    小童子指了指南窗下一角說:“大人已將那作祟的煞渦壓鎮下去了,各位大人不必擔心再出禍端,至少暫時不會有事。”

    仙人們長吁一口氣,但還是客氣而擔憂地問了一句:“那天宿大人他……”

    小童子作了作揖,道:“我家大人交代了一句有急事便不見了,許是今日靈神損耗太重,去調養了。”

    仙都衆仙若是靈神受了損耗,大多會在自己的宮府閉門調養。唯獨天宿是個例外,畢竟這南窗下需要他鎮着煞氣,根本不是個能調養的地方。他若是調養,都是去人跡罕至的洞天絕境。

    仙人們又愁容不展道:“這仙都煞氣當真如此之重,將天宿都耗損到如此境地。”

    誰知小童道:“也不單單是仙都的煞氣,各位大人不用那樣擔心。”

    仙人們一愣:“哦?還有別的禍事?”

    小童搖搖頭:“也不是禍事,我家大人回仙都前正在處理滇外的邪魔之亂,正巧受了點損傷。之後……”

    小童琢磨着說:“之後也不知怎麼,忽然就嚴重起來。就像……就像有什麼隔空抽走了大人的仙元氣勁似的。就是那時候,煞氣有點壓不住,便出了些動盪。”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那縷縈繞在南窗下院牆外的春風凝滯在如水的涼夜裏。

    但院門內外無人知曉,也無人察覺。

    那些仙人還在問:“怎會如此?哪有隔空損耗的道理!”

    小童子道:“是呀,我們也不知曉爲何。不過也不止一回了,大人時不時便會碰到這種情況,只是先前不如這回嚴重。總之,勞各位大人憂心了。既然我家大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各位大人就暫且先回去吧。”

    那些仙人們又關切了幾句,便逐一告辭了。

    他們轉身離開時,南窗下的小童忽然感覺夜風變得有些涼,那種涼意來得莫名,讓他們打了個寒驚的同時,心裏變得悶悶的。

    其中一個小童搓了搓臉,忽然聽見一道模糊而沙啞的嗓音輕聲問:“他……上一回碰到這種情況,是哪日?”

    小童下意識答道:“就半月之前。”

    他答完才反應過來,那些仙人袍擺已經消失於遠處,應當不是那些人問的。

    那有是誰?

    小童一驚,轉身四下看了一圈,卻只看到茫茫無邊的夜色和淡淡的冷霧。

    他好像隱約看見冷霧裏有一道高瘦的影子,他快步過去,卻發現霧裏空無一人,只有撲面而來的風。

    那風裏有股說不出來的冷味,嗅進鼻中,叫他從心口涼到了腳底。

    緊接着,他聽見那道模糊的嗓音又輕輕應了一句:“好……”

    小童子聽着那話,覺得那聲音有點像靈王,但又比靈王啞得多。

    不知爲何,或許是夜裏風涼寂寥的緣故。他聽見那聲“好”的時候,心裏莫名難受起來,那語調讓他鼻子一酸,有點想哭。

    或許當年靈王給他們幾個動了點手腳,於是在這一刻心有感應。他突然紅着眼睛跑進屋裏,抽了符紙要給自家去了極北的天宿傳書信……

    另幾位童子也有些惴惴不安,來回轉悠了幾圈後,匆匆出門要去坐春風看一看。

    與此同時,坐春風那兩個小童子也莫名難受極了,他們越來越坐不住,忍不住往南窗下跑去。

    中途弟弟太毛躁,甚至在白玉門檻上絆了個跟頭。

    他一聲不吭爬起來,就像茫然不知痛似的,跟着哥哥朝仙都另一端跑去。跑着跑着他感覺自己臉上有些涼,擡起手背抹了一下,不知爲何抹到了一手潮溼的水。

    他在奔跑中拽了一下哥哥,輕聲問:“我爲什麼會哭啊……”

    ***

    這些烏行雪都不知道。

    那縷替他去看蕭復暄的春風,在他對小童子說“好”時,便散在了仙都的夜幕裏。

    而他本人還站在封禁之地的大火裏。

    烈火燒了不知多久,他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灼痛,他只覺得冷。渾身發冷……

    他被籠罩在神木巨大的陰影裏,眸光落在地上空茫的某一點,垂在身側的手指攥了起來,越攥越緊,攥得生疼。

    他嘴脣微微動了動,極輕的聲音重複了一句:“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他也接過一道天詔,處理完亂線回來後也是周身冷痛不已。只是不如這次厲害。

    當時小童子問他:“大人疼麼?”

    他擺擺手滿不在意地笑道:“一會兒就能自愈。”

    果不其然,他只靜坐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恢復如初。

    這就是靈王的自愈。

    這就是……他安慰小童子時常說的“靈王的福祉”。

    他拿這個福祉安慰過那兩個小東西,也安慰過自己,不知在多少個迷茫的日夜,他感受着自愈時溫柔的暖意,對自己說:看,叫一聲“靈王”,還是有些福報的,不僅僅是負累而已。

    到頭來……

    就連那“福祉”都不是靈王天生自有的。

    他的福報從來不是因爲他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因爲世間有一個蕭復暄。

    他這所謂的“自愈”自最初便有之,那時候他和蕭復暄甚至還不相識。所以這絕不是蕭復暄有意動下的手腳,這是天生的牽連……

    烏行雪看着自己的手,閉上眼睛,閉合了五感,試着讓那自愈之力再動一下。

    他感受到那股暖流從血脈深處流淌而出時,恍然睜眼。他轉身看向神木……

    意料之中,他看到白玉精順着神木樹根蜿蜒而上,將整個樹根包裹住,就像是一種供養。

    他和蕭復暄之間的這種供養牽繫恐怕就是來源於此。

    那一刻,他腦中閃過曾經聽過的許多傳言。

    凡人嬉笑着說,世上有一種雙生花,兩朵生在一枝上。這朵盛開,那朵便有了枯相。

    凡人還說,這種牽連萬中無一,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緣分。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從神木化身爲人時,第一次用白玉雕着人像時,第一次在仙都碰見蕭復暄時,他也曾是這樣想的:這是世間萬中無一的緣分。

    冥冥之中,他合該要碰到這樣一個人,此生與之牽連至深。

    可如今他卻不這樣覺得了……

    這萬中無一的事在他看來是緣分,於蕭復暄而言,卻是說一句“孽緣”都不過分。

    他憑何至此?

    他一世擋了天雷死在樹下,一世做了神仙卻還要供養靈王。

    他憑什麼?

    他憑什麼!

    烏行雪眼眸泛紅,彎腰用手指輕碰了一下枝幹上包裹的白玉精,溫暖如同蕭復暄的體溫。

    他輕聲說:“我送了那些靈魄一個解脫,也該送你一個啊。”

    不止送你,還應該送這世間許多人一個解脫。

    仙都有靈王一日,世間亂線便糾纏一日。

    世上有神木一天,貪心之人便永無盡處。

    他於大火中擡了一下手,一柄鏤着銀絲的長劍便於天際直貫下來,橫通封禁之地,直落入他手中。

    他指腹摸着那白玉精所化的劍刃,劍刃上有與蕭復暄靈魄一樣的氣息。

    他嗅着那股淺淡的氣息,低聲說:“最後一次。”

    我再借你最後一次力。

    因爲……

    因爲可能有點疼。

    這個念頭落下的那一刻,靈王的長劍如驚鴻飛影,凌冽徹寒的劍氣自天而下,順着神木如雲如霧的華蓋直劈下來。

    分劈靈魄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在那一刻領悟得透徹至極。

    世間任何人在極致痛苦的時候,都會掙扎一番,那是一種本能作祟。但他卻在神木震顫時,嚥下口裏的血味,壓着劍柄又用了一分力。

    他閉着眼,在同知同覺中感到靈魄分隔兩邊,一邊是神木的枯相,一邊是神木的榮相。

    枯榮分割,靈魄撕裂。那棵參天巨樹身上的燦爛銀光隨着劍刃向下褪去。

    褪到底端,便再無仙光。

    與它一併褪去的,還有烏行雪身上的仙氣。

    那一刻,他體內仙元盡碎。

    原本便隱隱冒頭的邪魔氣佔了上風,瞬間逸散開來,濃郁得如同無端浩海。

    他看不到那道天了,但他可以在心裏說。

    你要這世間有神木長存,那我就劈了這神木。

    你要亂線盡頭守着一個靈王,我便讓這世間再無靈王。

    不是善惡依存麼?

    人間多了一個魔頭,你要拿什麼來擋?

    他在劇痛的盡頭再不能支,跪坐在神木殘影面前。他就在那抹白玉精裏,袍擺鋪散一地。血順着各大要穴滲出來,很快便染得衣袍殷紅一片。

    他在昏沉中嚥下了血味,在意識急劇流失似的嗡鳴聲中生出錯覺,恍然聽到蕭復暄的聲音,也或許是當年樹下的少年將軍留下的殘音。

    對方叫了他一聲“烏行雪”。

    他們平日愛說玩笑,總是“天宿大人”長,“靈王大人”短。只有最親暱的時候,纔會叫名字。

    烏行雪眨掉眼睫上的血珠,扯了一下嘴角。

    他想說蕭復暄,我可能……很久都見不到你了。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聽你叫一聲“烏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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