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抹殺
    那是一種太過糟糕的滋味,罕有人能承受,仙也一樣。否則偌大一個仙都不會只有他能鎮在這裏。

    可當天宿上仙煞氣密不透風地纏裹於其中,心中所想卻是“今日似乎格外嚴重,不知坐春風一切如何”。

    亦不知,這南窗下煞氣震動,會對那人的靜坐調養有何影響。

    如此想着,他便不想再多耽擱。

    那一刻,蕭復暄緊擰着眉心,一遍一遍凝取心頭之血,貫以威壓,將滿仙都的煞氣一寸一寸強釘回去。每釘一寸,他臉上的血色便少一分,但那股冷厲之氣卻全然不減分毫。

    那一天,滿仙都的人都曾看見,那股沖天的煞氣自南窗下而出,澎湃如海,洶涌逼人,幾乎要吞沒整個仙都。

    他們這塊凌駕於九霄雲上的洞天絕境震盪不息,有幾處玉橋玉階甚至崩出了裂縫,就連直通仙都的太因山和仙塔都跟着不得安寧,料想那夜人間百姓恐怕也難以安眠。

    好在……還有天宿上仙。

    他們幾乎是親眼看着那些煞氣如何被收束迴天宿宮府,又是如何被一寸一寸釘回玉石之下。

    他們在震盪消止之後,紛紛飛身而至,想去南窗下道一聲謝,或是問詢情況。誰知那些小童子說:“我家大人不在宮府了。”

    蕭復暄確實不在。

    他強鎮下煞氣的那一刻,幾乎毫無遲疑縮地千里去了極北之外。

    這一夜的反常讓他心神難寧。

    他在身有損耗之下又鎮了煞氣,仙元氣勁難免被煞氣侵蝕了一些。恰逢烏行雪那邊的調養已經中斷,料想對方已經恢復了一些。

    他想趁着這個間隙把早有謀劃的事做了,換一個長久的安心。

    極北之外總是白雪皚皚,擡眼望出去永遠看不到邊際。

    蕭復暄足未踏地便落下一道結界,那結界將他圈於其中,踏雪無痕。

    他垂眸端坐於漫天大雪中,將手中長劍擱在一邊。下一刻,就見他周身捲起蒼白的雪粒,隨着氣勁流轉而打旋,將他籠於雪霧裏。

    等到那霧濛濛的雪歇止下來,顯露出結界裏的人。就見蕭復暄脣間帶着一層殷紅血色,手裏躺着三枚黑色的喪釘。

    從來都無人知曉,他這三枚喪釘是作何用處的。世間常有傳聞說,“喪釘”這名字乍聽起來攸關生死,不大吉利,以至於那三枚棱角分明的黑色方釘看上去總是煞氣沉沉,釘在一個上仙耳骨上,更是矛盾至極。

    只有蕭復暄自己清楚,這喪釘輕易不能摘。

    當初他靈魄碎裂,落在那些紛雜的亂線裏。烏行雪每斬斷一根,那些靈魄便掙脫一些。等到京觀亂線斬完,他所有碎裂的靈魄終於魂歸原處,從此,世間便有了他蕭復暄。

    可是碎裂的靈魄是不會無端修復如初的,而他的靈魄天生如此,更不會猝然相融。

    那三枚喪釘,說起來與人間的棺釘有幾分相似,是爲了將他碎裂的靈魄強行相合,牢牢釘在軀殼裏。

    喪釘自釘下至今已有數百年,從未離過耳骨。

    如今第一次摘下,他的靈魄在軀殼裏碎裂成渣。

    很奇怪……

    明明原本就是碎的,一直以來都只是強行相合而已。但摘下喪釘,重新歸於碎片時,他居然會感受到靈魄撕裂之痛。

    不是某一道,而是沿着數不清的裂線,從不同的地方分崩開來。就像無數道半癒合的創口被強力重新撕開。

    饒是生來如此早已習慣的天宿上仙,脣間也帶着血。

    他在濃重的血味裏抿着脣,解了腰間錦囊。錦囊裏是早已備好的白玉精,之前每次去到落花山市,他便會試着找尋一些遺落和殘餘。他不知道這白玉精從何而生,但他知道有人偏愛於此。

    他低着頭,將一部分靈魄生生抽離出來,融進白玉精裏,然後仔細地將那白玉精雕琢成型。

    他要雕一尊靈王神像,在神像背後刻上供印,再將供印連在白玉精裏的靈魄上。

    如此一來,往後烏行雪若是再需調養,那牽連便都在這尊白玉雕像裏,耗的是他預先分離出來的靈魄,不會直接顯露在他身上。

    他無需再在那些時刻避開坐春風,避到這極北之外。他可以像平日一樣,擡簾而入,看着那人一點點恢復,重新顯露出血氣和明亮笑意。

    他始終記得有一次自己踏入坐春風,看見烏行雪倚坐在榻上,支着頭睡得並不安穩,一旁是紙捏的戲子和喧鬧鑼鑔。

    他在咿咿呀呀的唱調裏蹙着眉,看着那個人,無端漫起心疼。

    儘管烏行雪連哄帶騙說了諸多理由,但他看得明白,對方不喜歡太過安靜的地方,也不喜歡獨自一個人。

    他想說……以後不會了。

    蕭復暄垂着眸,白玉神像在他手指的劍氣間輕輕翻轉。

    他明明生了一副冷淡至極的眉眼,做的卻總是情深事。

    他手裏的神像已有初型,所雕之人高挑挺拔,英姿颯踏,手裏抓着一柄長劍,燦若煦日昭光。

    他半眯着眸子,曲着指節輕彈了玉像一下,低沉嗓音輕聲道:“烏行雪……”

    他想問:你打不打算戴那個面具?

    但他說完那個名字,手指微頓,忽然輕輕怔住了。

    那一瞬間,他軀殼裏尚未彌合的靈魄猛地一震,那滋味就像在高崖之上一腳踏空。他心臟猛地砸了一下又驟縮起來,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捏攥住,良久之後才慢慢鬆開。

    血脈迴流時,一股毫無來由的慌意瀰漫開來……

    ***

    這在凡人間,常被成爲心有感應。

    應當是心有感應吧,所以在烏行雪劈開神木,仙元碎盡,跪坐於地的時候,遠在極北之外的人會在那個剎那忽然體會到鋪天蓋地的窒悶與難過。

    那個剎那說是極短,又極爲漫長。

    短到無人知曉發生了什麼,更來不及有所應答。短到南窗下的小童子剛跑過一座拱橋,短到坐春風的那對小不點兄弟還沒來得及抹掉臉上無端流淌的眼淚。

    曾經的仙都也有人落回過人間,從他不再是仙人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會慢慢將他淡忘。

    烏行雪還是靈王的時候,在那廢仙台下送過很多舊友。他給很多人搖響過那個白玉鈴鐺,送對方一場囫圇美夢,等到夢醒什麼都不會記得,自然也就不會難過。

    他這樣送過很多人……

    可真正輪到他時卻全然不一樣。

    或許是因爲他化身於神木,與天道同根同源,獨立於靈臺衆仙之外,是特殊的存在。又或許他生劈神木、自碎仙元之行真的激到了那個凌駕於仙都之上的靈臺天道,所以要給他比任何人都重的懲罰。

    曾經雲駭他們的懲罰是被淡忘。

    而靈王的懲罰是被抹殺……

    在他仙元盡碎,邪氣裹身的那一刻,世間所有關於他的記憶統統消失不見。

    南窗下的小童子正急急地要給自家大人傳一封書信。他蘸了硃砂,卻提筆忘言。

    他握着筆,茫然地站趴在桌案前,半晌才被另一個跑進屋來的童子搖回神,問道:“你鋪着符紙作什麼?”

    他想了很久,愣愣道:“我……我忘了。”

    他說:“好像有一件要緊事想跟大人說,但是……我忘了。”

    那幾個剛跑過拱橋的小童子正招呼着身後的同伴,催促道:“快,離那還有……”

    他說着說着,臉的焦急被疑惑替代,步子也慢了下來。

    他們莽莽撞撞下了橋,又接連停下,相顧良久撓頭道:“等會兒,我們……我們要去哪兒來着?”

    “唔……”

    “奇怪,我們好好的爲何從宮府裏跑出來?”

    “不知。”

    “好奇怪,我跑得有點難受。”

    “我也是……我心裏好難受啊。”

    那些小童子站了一會兒,莫名覺得累極了,明明從前沒有這樣難受過。

    而那兩個坐春風的小童子,抹着眼淚跑在仙都的晚風中。他們跑過了一片冷霧,再沒有出來……

    就像靈王送上來的那縷春風一樣,消散在漫漫長夜裏,杳無雲煙。

    遠在仙都一角的坐春風,院門外掛着長長的燈。那明亮成串的燈火於某一瞬熄滅下去,從此以後再沒有亮起。

    極北之外的漫天大雪裏,蕭復暄軀殼裏靈魄撕裂之痛反反覆覆,彷彿永無消止之時。以至於他在某一刻生出錯覺,好像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靈魄之痛。

    可除了他自己,還有誰?

    還會有誰呢……

    那漫長的痛楚終於緩緩休止,蕭復暄睜開眼,雙眸泛着紅。他緊蹙着眉,沉默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裏握着的東西。

    那是一尊白玉神像,高挑挺拔、英姿颯踏,手裏握着一柄長劍。但它既無名姓,也無面容。

    這應當出自他手,是他親手雕的。

    可所雕的是誰,他又爲何摘了喪釘坐在這大雪裏?

    他長久地看着神像空白一片的臉,卻記不起來。

    他應當是忘了什麼事,於是整個人世間都缺了一塊。

    此後將近三百年,再沒有完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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