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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行雪同他眸光對上。

    靈王道:“方纔魂散於此的,是你們那條亂線上的人,我最後同他所說,也都是你們那邊的事。只是眼見詰問將歇,出來答了一句話,了結他最後一點念想而已。至於詰問本身——”

    他頓了一下,道:“不巧啊,只看到了一點尾巴。”

    烏行雪輕輕“哦”了一聲。

    花信的詰問裏有不少與亂線相關的事,那位靈王即便只看到了一點尾巴,只要細想一番,也足夠心生疑問了。

    這位靈王定然不會是蠢笨之人,烏行雪篤信,他應當將詰問看進去了,也確實心下生疑了。否則他們不會站在這裏,氛圍微妙卻有問有答,像一種雙向的試探。

    但這就十分矛盾了……

    靈臺天道怎麼會在層層阻攔的同時,給這樣一道缺口?

    這不論怎麼想都很奇怪。

    烏行雪的眸光掃過亂線上的靈王和天宿,同他們目光相對。有一瞬間,他似乎模模糊糊抓到了一點什麼,但沒等他深想,那位靈王就看着這邊開了口。

    “所以你們傳這兩道書,就是爲了讓我來看這場詰問?”靈王說着,兩指之間多了兩道符書。

    那兩道符書一道寫着“來封家”,一道寫着“大悲谷”,確實出自烏行雪和蕭復暄之手。

    不過他們傳符書時並沒有那麼天真,覺得靈王一定能如願及時趕到。他們所抱的其實是另一種想法——

    靈王趕上了最好,若是趕不上也無妨。任誰連續兩次到了地方,只看到被清理得乾乾淨淨的場景,都會心生疑竇。

    對於機敏之人,只要心有疑竇,就一切好辦。

    烏行雪道:“就當是吧。”

    “那踩着尾巴也算看了吧。”靈王說着,手指一甩,兩道符書帶着靈王純澈的威壓氣勁直釘而來。

    蕭復暄劍鞘一擋,就聽“叮”地兩聲,符書便剛剛好落進烏行雪手裏。

    就聽靈王的嗓音傳來:“亂線的人和物在現世難以久存,你們既然自亂線而來,看這地動山搖的架勢,恐怕離掃回去不遠了——”

    就像在印證他的話,烏行雪和蕭復暄的身影瞬間模糊了一瞬,眼看着隨時要消失。

    “趁着這最後的工夫,符書還你,夢鈴還我。”靈王說完,於地動山搖中將鏤着銀絲的面具重新戴上,手裏長劍一動。

    就聽“鏘”的一聲清音長鳴,靈王的身影如一綹遊雲,繞過崩塌的泥沙和石崖瞬間而至。

    而烏行雪已然一笑,如雲煙倏地散開,又繞至他身後倏地聚形。

    靈王要去勾挑夢鈴的劍一擊落空,被蕭復暄以劍鞘撥開。他當即翻身朝後,銀白衣袍在風裏劃過一道利落的弧,再次朝烏行雪探來。

    幾個瞬間的變幻之下,烏行雪的位置頗有些麻煩——他身前是迎面而來的靈王,身後是亂線的天宿。

    彷彿一次位置剛好的夾擊。

    烏行雪沒有避處,便挑起眉來,手指上氣勁瞬間繞轉。正要迎下一招,忽然被人從身後輕拍了一下。

    烏行雪一愣,猛地轉頭。就見亂線的天宿側了一下身,頸側的“免”字泛着極淡的金色。

    就因爲這一轉頭一側身,烏行雪和靈王沒能真的以招對招,微妙地錯開來。遭殃的就成了四周的石壁。

    擦身而過時,烏行雪忽然衝靈王說道:“我其實不明白。”

    靈王:“什麼?”

    烏行雪道:“夢鈴這麼重要的東西,你丟了居然不去尋,任由它丟了這麼些年?”

    靈王以劍尖抵地,疾掠而過的影子剎止了一瞬,轉眸道:“你當說尋就能尋?”

    他幾乎滿臉寫着“你居然會問這種傻問題”,但很快他便反應過來,輕輕“哦”了一聲道:“是了,你記憶不全。”

    烏行雪也沒惱,只道:“那你就當說清楚一些。”

    靈王道:“因爲我去不了。”

    烏行雪:“什麼意思?”

    靈王說:“亂線容易去一次,卻沒那麼容易去第二次。”

    人間那樣廣袤,更何況要去尋人間之外錯生的另一個人間,該在何時進?從何處進?進去了之後又要如何確定,這是你所要尋找的那條線,而非另一條?

    如此種種,皆是問題。

    靈王說,常理而言,一條亂線你進去了一次而未能斬斷清除,可能就再也找不見它了。

    否則他也不會任由夢鈴那麼重要的東西,流落在另一條線上,卻遲遲沒有找回來。

    烏行雪聽了一愣。

    他腳步剎止的瞬間,大悲谷的場景終於在震盪之中變得模糊,就像倒映着一切的泉湖被一枝長杆攪亂。

    那些石壁懸崖都變得凌亂交錯,巨大的深谷在他們眼前分崩離析。

    就連亂線上的靈王和天宿也是如此。

    那意味着他和蕭復暄又要被掃出這條亂線了……

    而烏行雪長久怔愣的原因就在於此。

    靈王說,一條亂線容易進一次,卻極難進第二次。而花信和封家所引起的這條亂線,他分明進來了一次又一次,只要他想進。

    倘若數百年前,他還是靈王時進到這條亂線是無意間的誤入,還算容易。那他如今的這幾次呢?

    先前那個模模糊糊一閃而過的念頭,終於在這一刻成了型,彷彿落石出水,越來越清晰——

    亂線上那位靈王,之所以接了他們的傳書願意往封家和大悲谷趕,而不是直接動手或當做廢紙一張,是因爲他在那之前見到了方儲。因爲方儲身上有着與小童子一模一樣的印記,讓靈王心裏生過一絲疑惑。

    而方儲之所以會被靈王帶回仙都,是因爲天宿在冕洲郊野的山村見到他時,傳書叫來了靈王。

    由此再往前……

    方儲之所以會流落在亂線上,是因爲他們幾個踏進落花臺時不小心進入了這條亂線。

    而他們之所以會去落花臺……

    是因爲蕭復暄說:“落花臺有白玉精,可以修復夢鈴。”

    ***

    烏行雪忽然想起曾經的諸多細節。

    當初在蒼琅北獄醒來的那一天,他在蕭復暄的棺槨裏碰到那枚白玉雕像,聽到雕像裏有聲音說:“想回去麼,去春幡城找醫梧生。”

    他當時忘了自己是誰,以爲是生魂奪舍,聽到“回去”兩個字,自然以爲是“回鵲都”。可如今再想……

    倘若那句回去,並非是回鵲都,而是指“再去一趟亂線”呢?

    況且當初寧懷衫口口聲聲嚷嚷的都是要回照夜城。而等他們一覺醒來再睜眼,那船已經行往春幡城了,是蕭復暄掉轉的方向。

    他在花家聽聞了夢鈴之事,此後開始一路找尋。

    去了大悲谷,又去了落花臺。

    而當初去往落花臺時,也是蕭復暄走在最前面,烏行雪跟在他身後。寧懷衫、醫梧生、方儲又在烏行雪之後。

    他們從踏上落花臺的那一瞬間起,就踏進了那條亂線。

    ……

    烏行雪愣在原地,怔怔地想:

    既然亂線第一次容易,第二次難如登天。這一次又一次,他是如何做到的?

    半晌他才意識到,他恍然之間將疑喃喃問出了口。

    於是,在大悲谷的場景緩緩消失之時,烏行雪聽見靈王最後一句話模模糊糊傳來:“除非留了靈魄軀殼在亂線上,才能精準無誤地將你再拉過去,如此說來我倒有些後悔了……”

    再往後的話,烏行雪已經聽不到了,更何況他也無心去聽。

    被亂線強掃出來的瞬間,時間和場景混亂交錯,還有渾身難言的痛順骨而上。他都顧不上了。

    因爲在亂線場景徹底消失的那一刻,他瞥見亂線那個天宿頸側有一道金印若隱若現,那是一個“免”字。

    那個天宿穿過支離破碎的場景看了他一眼,跟着亂線一併消散無煙。

    世人都說,曾經的仙都有兩位神仙最是特別,其中一位就是天宿上仙。他並非靠修煉飛昇,而是點召成仙,掌天下刑赦,受天賜字爲“免”。

    他的本體頸側,就有一道“免”字金印,時隱時現。

    而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毀之後,世人又都說,天宿上仙跟着仙都一塊兒歿了。

    他的棺槨封在蒼琅北域地底三十三層,陪着困鎖其中的那個魔頭。陪其沉睡,又被其喚醒。

    但他的本體軀殼卻始終不見蹤影。

    直到此時此刻,才終於露出些許端倪。

    因爲靈王說,亂線如果一次未能斬斷清除,想要精準無誤地再進一次,難如登天。除非留了靈魄軀殼在亂線上,靜守在那裏。

    大悲谷的場景終於褪去,雀不落的一切顯露出來。

    他們的靈識在橫掃之下,終於又復歸於軀體。

    烏行雪大睜着眼睛,轉頭看向身邊那道高高的身影。

    好像不知從何時開始,不論身在何處,現世也好、亂線也好,不論是困鎖囹圄還是自由來去,身邊這個人就再沒有缺席過一次。

    “蕭復暄。”烏行雪叫了他一聲。

    蕭復暄轉眸看他。

    烏行雪澀聲開口:“那是你的本體軀殼嗎?”

    沒等蕭復暄回答,他又道:“我看到你的免字金印了。”

    於是蕭復暄靜默片刻,道:“是我。”

    一瞬間,烏行雪恍然閃過一道場景。

    那或許是他尚未想起的二十五年前,那場仙都混戰的末端。他在天宿上仙本命王蓮的巨大金影包裹之下,感覺有人吻着他的眼尾和脣角,帶着淡淡的血味對他說:“烏行雪。”

    “會結束的,再等等。”

    “你會再去到那裏的。”

    “我會拉你過去。”

    你可以再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能終結任何有待終結的事情,自由來去。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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