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十二里燈火如龍,從羣山之中蜿蜒而上,直抵天邊。隱約可見茶酒旌旗伴着喧囂人語,在風裏揚展。
他們一退數百里,所落之處居然是落花山市。
倘若真的借山石擋下這一劍,斷裂的山崖便會直直砸落進山市之中,那又將是一場無端災禍。
天宿身形一頓,於半空改了主意。
以那一抹靈魄生生接下靈王一劍。
劍氣毫不避擋,重重相接之時,天際九霄雷動。數百里的雲霧都被猛吸而來,在那一處流轉成長長的雲渦,通天徹地。
就連靈王都沒有料到,他會生接那一劍。
“你不是想說這世間一切都是假的麼?”靈王問道,“你想說這裏纔是亂線,所有都是虛影一片。既然是虛影,既然都是假的,你爲何還怕驚擾落花山市,而強接這一劍?!”
雲渦裏白茫茫一片,俱是溼冷的霧。
天宿的嗓音就散在霧裏,他說:“因爲有人曾生於這裏,又親眼看着這裏燒爲焦土灰燼。”
他不希望那個人再看一次山市燈火盡熄,哪怕是亂線。
焦土……
灰燼……
靈王軀殼裏有什麼東西猛地搏動了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有些錯亂,彷彿同什麼人血脈相連。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被悶在一個巨大的罩子裏,偶爾頂開一絲縫隙,於是有隆冬的風透了一縷進來。
他眼前隱約閃過一些畫面——
沖天的山火燒了不知多久,燒到天邊都浸透着猩紅。而他就在火裏,看着曾經熱鬧的一切化作焦土。
然後以劍分靈……
***
蕭復暄和烏行雪就是在那時闖進了亂線,被拽進了白茫茫一片的雲渦裏。
那一刻彷彿被拉得無限長——
在那個瞬間裏,天宿那一抹靈在劍氣巨震之下碎裂如煙,空了的本體軀殼直墜向地。
而云渦裏的蕭復暄擡了眼。
本體和傀儡軀殼裹着金光劍氣,相接之時,傀儡軀殼融散於霧。依照現世的年歲來算,時隔整整二十五年,天宿蕭復暄終於復歸本體。
他身如銀雪鷂鷹,以長劍點地。
只是當他與烏行雪同處一處時,他軀殼裏的搏動就變得更加劇烈,幾乎是一下一下地砸。
落花山市陷於大火的場景又一次直貫進他腦海中,提着劍劈開靈魄的那一幕也隨之而來。大火燒身的灼熱和靈魄分劈的劇痛同時涌起,像無端海最高的海潮,兜頭將他籠罩進去。
那一刻,靈王和烏行雪恍若重疊。
他們似乎想起了一樣的事,有着一樣輕而急的呼吸,身形一樣緊繃如弓弦,臉也一樣蒼白無血色。
在劈分靈魄的痛苦重卷而來時,烏行雪身形晃了一下,一如當年在落花臺的山火中一樣,半跪於地。
蕭復暄聽到那聲悶音,猛地掃開濃霧。
他隱約看到烏行雪的狀態,臉色驟變,一把抱扶住倒下去的人,低聲道:“怎麼回事……”
話音剛落他就止住了。
因爲他發現烏行雪另一邊頸側有一道新傷,應當是剛弄出來的,汩汩的血從傷口裏流淌下來,順着頸骨洇進領口,染得一片殷紅。
那新傷並非什麼創口,而是有意爲之。因爲那傷的形狀是一道咒印,蕭復暄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是貢印。
曾經烏行雪還是仙的時候,脖頸上有天賜的“昭”字。那道貢印在他無知無覺的情況下牽繫着亂線上的這位靈王,供養着源源不斷的靈力。
後來他墮爲邪魔,“昭”字印消,兩者之間牽繫便斷了。
如今,他居然又生生在脖頸上新落了一道貢印。
貢印以血落成,效力便格外重。他靠着這道貢印,將自己與亂線靈王之間又拉起了一道牽連。
……
怪不得始終被天道影響死死封禁的靈王忽然有了一絲鬆動。
又怪不得他會跟靈王一樣想起過去的事,承受着曾經承受過的痛苦……
“烏行雪!你——”蕭復暄啞聲說着,就要去癒合那道傷,卻被半跪的人一把抓握住手。
烏行雪抓得極用力,骨節泛白。但他卻扯了扯蒼白無色的脣,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聲說:“蕭復暄,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