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弟子(四)
    要說這事十分離奇——

    十來個小童子互相數了一早上,嘰嘰喳喳爭辯不休,愣是沒數明白。

    最後只得烏烏泱泱擠到臥房窗臺前,仰着臉等兩位大人主持大局。

    於是烏行雪一開窗,看到的就是十來張眼巴巴的臉。

    “……”

    “幹什麼,你們大早上這麼衝着我。”他有點想笑,扶着窗扇問道:“祈福啊?”

    “不是,大人。”

    “嗯,說。”

    “怪事情!”

    “什麼怪事情?”

    “小童子又多一個!”

    “?”

    烏行雪以爲自己聽錯了:“誰又多一個?”

    “小童子。”

    蕭復暄走到窗邊時,就聽到這麼一句。

    他下意識看向烏行雪,低沉沉道:“你捏的?”

    烏行雪:“……”

    烏行雪:“我沒有。”

    儘管他昨天還在說什麼“一夜風流的罪證”,但那畢竟是沒當回事,以爲那個小童子數錯了,便屬信口胡說逗弄人。

    今日就不同了。

    總不能天天數錯吧。

    結果烏行雪粗粗一掃,發現他們真的能。

    “哪來的又多一個。”他沒好氣道:“這不還是十四個嗎?”

    “這件事它怪就怪在這裏。”離得最近的小童子字正腔圓地認真說道,“我們今早真的都數出了十六個人。”

    “都?”天宿大人揪住了一個字。

    “對!”小童子們紛紛點頭,“好幾個人都數了。”

    他們七嘴八舌地把清早的情形講了一遍——

    原來是昨日那個數人頭的小童子不信邪,今日特地趴在二層的樓閣上,俯瞰着院裏三五成堆的同伴們,仔仔細細數了好幾次。

    怎麼數都是十六個。

    他納了好久的悶後,伸手又招了另一個小童子上來,讓人家也數一數。

    他還挺機靈,沒說自己數了多少,就問人家:“你數的是多少個?”

    那個小童子伸着手指頭點了幾遍,答:“十六!”

    然後他又這樣叫了第三個、第四個人。

    數出來的答案一模一樣,都是十六。

    可當他們蹬蹬跑下來樓,給所有人說了這件事,大家老老實實盤坐一圈,互相數時,人數就又變回了十四。

    這纔有了一整個上午的爭辯不休。

    “大人,你說這怪不怪?”那個愛數人頭的小童子嘟嘟噥噥,“若是數錯了,總不能我們幾個都錯得一樣。若是沒數錯,那……那現在看又確實是十四個。”

    就好像那多出來的兩個小童子都是虛影,時有時無似的。

    “會不會有什麼東西悄悄摸進咱們院子裏來,扮成了咱們的模樣?”有一個小童子蹦了一句。

    其他人瞬間就否了:“怎麼會,大人的結界還在呢!”

    有烏行雪和蕭復暄的結界籠着,什麼東西也做不到“悄悄”摸進院裏來。

    小童子們琢磨琢磨,又沒了主意。

    烏行雪放了一道飛符出去,順着院子轉了一圈,確實沒有探到陌生靈氣。便拍了拍小童子的腦袋,說:“那就再等等。”

    “等什麼?”

    “等再數出十六個的時候。”

    “噢,好。”

    ***

    這羣小不點忘性快,既然已經稟明給自家兩位大人了,他們便不再操心,很快就將其拋諸於腦後。

    而這怪事就如浮光掠影一般,那天之後久久沒有再現。

    直到有一日,烏行雪和蕭復暄出門辦事歸來,穿過庭院時餘光無意一瞥,將要踏進屋的腳步便頓住了。

    因爲他們看見其中兩個小童子的身上籠着一層重影。

    在那兩個小童子拌着嘴朝這邊走來時,他們身上的重影時有脫離,乍眼看去,就好像是身後還跟着兩個同伴似的。

    先前所謂的“十六人”,恐怕就是這麼數出來的。

    偏偏那兩個小童子自己一無所覺,還在爲了不知什麼事,你來我往地說個不停。左邊那個矮小一些,話多嘴碎,喜歡比劃。右邊的則高一些,穩一些,像兄長。

    他們脖頸上掛着蕭復暄從海市上帶回來的靈物,隨着步子在胸前一晃一晃的,顯得與其他十二個小童子不大一樣。

    不是別人。

    正是寧懷衫和方儲所化的那兩個。

    烏行雪怔了一下,大步過去。

    身影一閃,便出現在了那兩個小童子面前。

    “大人?”兩個小童子停下話題仰起臉來,叫了烏行雪一聲。

    他們起初仍然沒有覺察異樣……

    直到在自家大人漆黑如墨的瞳仁裏,看見自己身上虛實難辨的重影。

    兩個小童嚇了一跳,連忙扭頭,去找自己背後的影子。卻發現那虛影並非是陌生的附身物,而是和他們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他們剛開始有點慌。

    後來發現自己不痛不癢,也沒什麼難受的,便沒了懼意。看稀奇似的戳着虛影,問道:“大人,這是什麼啊?”

    跟過來的蕭復暄眉心極輕地蹙了一下,薄脣微動,同烏行雪對視了一眼。

    小童子無知無畏,還能看個稀奇。

    他們不一樣,他們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一種……身靈相離之相。

    它不算傷損,不算病耗,平日不顯端倪時也探不出什麼古怪來。因爲它不是古怪,只是一種恆常自然。

    就像花葉到了濃秋隨風而落。像凡人自然老去,無傷無痛,壽終正寢。

    它出現只意味着一件事——

    到時候了。

    仙都童子仙使衆多,芸芸如海,從沒有誰出現過這種狀況,因爲他們都是由符紙捏成的,頂多是紙裏多灌注了一抹靈氣而已。唯獨烏行雪的這兩個童子不同。

    因爲他們真的是人。

    是人,就不會永遠停駐在小小仙童的軀殼裏。

    所謂時候到了便是如此。

    就是告訴他們,該入輪迴了。

    這是什麼定魂靈物、符咒術法都攔阻不了的恆常。

    ***

    人總有冥冥之中的感知。

    儘管那日烏行雪和蕭復暄都沒有說什麼,但兩個小童子卻漸漸意識到了一些東西。

    他們開始頻繁入夢,夢見許多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畫面,夢見一座叫做雀不落的院子,院裏有參天大樹。有時候恍惚間,會迷迷糊糊叫烏行雪一聲“城主”。

    都說人在將死之時,會記起一生乃至三生之事。

    這點,兩個小童子都聽說過。

    於是有一天,他們眼睛、鼻尖通紅地抓着烏行雪問:“大人,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烏行雪彎腰看着他們,捏了捏那朝天啾,道:“沒那麼壞。”

    一場輪迴,換一番模樣、換個名姓,然後擁有完整的、貫穿着世間所有情感的一生。

    那其實是一件好事。

    他們依然紅着眼睛,抽抽噎噎地問:“那樣……是不是就不認識大人了?”

    烏行雪說:“也不會。”

    “真的嗎?”

    “真的,因爲我能找到你們。”

    ***

    兩個小童子消散於清河四百一十二年。

    那之後,烏行雪和蕭復暄便放了探靈符在人間。

    他們在西南三坊十二巷和海寨各住過數月。在極北之地閉了兩年關,聊作修整。

    巧得很。

    他們出關後不到半月,冕洲常平鎮有一對雙生嬰孩呱呱墜地。

    烏行雪一探到音信,便拽着蕭復暄去了那裏。

    那是一戶很好的人家。

    會因爲嬰孩一道啼音就團團圍聚,高興得語無倫次、手足無措。會帶上薄禮,奔走兩邊,告謝親鄰。

    烏行雪和蕭復暄避開了往來道賀的賓客,繞去了安靜無人的屋後。

    他們在那裏放了一張平安符、落了一道護印。

    烏行雪還在窗臺上擱了一包小仙童曾經常饞的松子糖和一對護心鎖,然後勾了勾蕭復暄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聲道:“走了。”

    ***

    兩人在離常平鎮不遠的東郊落了腳。

    那是冕洲與夢都交界之處。

    同過去的每次一樣,他們在那裏落了一座院子。

    院裏有四角懸鈴的屋檐,有靠着臥榻的寬大窗櫺,還有白石地面和常如雲霞的滿樹緋花。

    這座宅院成了烏行雪和蕭復暄後來留駐最久的地方之一。他們會在這裏住上十餘年,而後收進一對少年弟子。

    那對弟子一個天生是副急脾氣,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野勁。另一個則俊秀穩重一些,日日常思常省。

    他們是一對兄弟。

    其實早在數百年前,他們就已經是兄弟了。

    一個叫做寧懷衫,一個叫方儲。

    ***

    世人常說,天下從無不散之宴席,故人終會離去。可只要長相惦念,散了的又會再聚。

    就像日月昭光總會自西落下,也終將再次升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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