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我本閒涼 >36.第036章 論道行
    陸錦惜捏着藥方,人站着沒動。

    落日的餘暉,從雲縫裏投出來,灑落了半條小巷。金紅的光彩,點染了她象牙白的皮膚,讓她烏如鴉翅的彎月髻,多了幾分光澤,更消減去了身上一身湖青纏枝連紋褙子帶來的清冷。

    就連那一串白玉珠串抹額,都潤澤似紅玉。

    她看過來的目光裏,隱約有些驚訝。

    只是那一雙清透的眼眸裏,有一種月華照下的感覺,偏偏透着一種柔和,即便此刻多了一點驚訝,好像沒想到有人會從角門裏出來,更沒想到出來的人會是他一樣。

    十日前,他們是見過的。

    這一點,顧覺非沒有忘記,陸錦惜也沒有忘記。

    在下午筵席上的時候,她瞧見顧覺非,其實便已經認出他是大昭寺上與自己對視的那個人了。

    只是那個時候的顧覺非,與筵席上的顧覺非,好像有些差別。

    而此刻的顧覺非,又與之前兩面所見的顧覺非,有所不同。

    最顯眼的便是那玄青鶴氅上的一片狼藉,好似被什麼潑過,就連左側的脖頸上,都留有一道細細的血痕,像是被銳物所傷。

    眉峯微冷,脣線抿指。

    此刻他整個人都是緊繃的,似乎有些僵硬,眼底的情緒,更似雲涌。

    一個站在門裏,一個站在門外。

    相互之間的打量,也不過僅僅是一個閃念的事。

    陸錦惜意識到:她可能撞見了這隻畫皮妖不想被人看見的狀態

    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不過她禮貌而剋制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彷彿才認出他來一樣,略略頷首,藉此低垂了眉眼,讓這目光收得更不露痕跡,才道:“原來是顧大公子,有禮了。”

    溫軟的嗓音。

    善意。

    顧覺非是很敏銳的人,他幾乎立時就能看出她每個舉動的用意,那一瞬間,竟有一種極難表述的複雜。

    才被自己的父親,罵着“殘害忠良”,一碗醒酒湯砸了出來。

    出門來,卻與“忠良的孀妻”撞在一起,偏偏“孀妻”對他的所作所爲一無所知,懷有溫和的善意與體貼。

    心間是什麼感覺,顧覺非已經品不出來了。

    人站在門裏,他眼簾垂了垂,待得再擡起來的時候,一切外泄的情緒與滿心的狼藉,都消失了個乾淨。

    等陸錦惜重新擡眸看向他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個毫無破綻的顧覺非。

    儀容神態,俊逸溫潤。

    即便身上還沾着些狼藉痕跡,可很容易就讓人忽略了:這一點點不完美,並不足以影響旁人對他的觀感。

    他出了門來,下了臺階,纔對陸錦惜行禮,也笑起來:“方纔是覺非失禮了,大將軍夫人,沒受驚吧”

    果真是認識的。

    陸錦惜聽見這一句立刻就知道了。

    除了在大昭寺一面之外,顧覺非不曾見過她。那麼,只能是他曾見過原身。

    不過聽這個口氣,客氣,也生疏。

    該不是熟人。

    心下稍定,陸錦惜眼底溫溫的一片:“並未受驚。本事我無意之間走到了此處,還想問問有沒有嚇着大公子呢。”

    一個大男人,哪裏有那麼容易被嚇住

    這圓場打的,也真是。

    顧覺非笑着搖頭,卻注意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那一頁染污的紙,眼熟:“天色已晚,夫人獨在此處,的確讓人有些驚訝。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

    “沒什麼麻煩。”

    “只是多日未與家父相見,方纔在席間碰過一面,如今約好了筵席散後再見。可他拉着二公子去了書房,說是要指點什麼功課。”

    “我已經派了人去請,不過又來人傳他喝得有些醉。”

    “他年紀大了,我怕小的們粗手粗腳,伺候不好,便派了我身邊兩個丫鬟去。”

    陸錦惜的聲音,極其自然。

    面對着顧覺非,她是端方且有禮的。

    只是臉上的笑容,很和煦,容易讓人想起春日的暖風,在提到陸九齡的時候,更隱隱帶了一點無奈。

    顧覺非聽出了那種父女間的溫馨。

    他沒接話。

    陸錦惜卻是向自己手中這一頁紙看了一眼:果然是鬼手張的字跡,而且上面每一味藥,都跟她之前拿到的那一份藥方一樣

    字跡一樣,代表藥方來自鬼手張;

    藥方一樣,代表這藥是用來治風溼寒腿的,且是單獨開給顧太師的,否則劑量與用藥的選擇,都會不同。

    什麼人會在滿京城都幾乎已經放棄的情況下,去回生堂求藥

    又是什麼人有本事求來藥

    還有什麼人,會在帶着藥方來了壽宴的時候,又將之扔掉

    陸錦惜那如水似的眸光,不着痕跡地自顧覺非衣襟上的狼藉和脖頸處的傷痕處掃過,又落到他面上,聲音如常。

    “所以,原本是在大門處等的。”

    “不過方纔平地裏吹了一陣風,倒吹着這一頁紙,從我面前過去。我一眼掃去,但覺字跡眼熟,便下車查看。”

    “一時不慎,撿了這藥方,卻也到了貴府角門前了。”

    這一條巷子,兩頭通達。

    太師府的西角門,開在靠着大門那一條街的位置,是爲方便平日出入。

    顧覺非一看,巷子口就在外面,也不很遠,倒的確說得過去。

    “看來,也真是很巧了。不過我出來時候,並不順路,卻未有陸大人的消息。怕是幫不上什麼忙了。”

    “幾個小的並丫鬟都去接他,該沒什麼事。”

    陸錦惜笑起來,只是看着手中的藥方,有些遲疑,似乎猶豫,不過最終還是彎了脣角。

    “此藥方,雖不知大公子爲何丟棄,不過如今還是物歸原主的好。”

    說着,她將這一頁紙遞向了顧覺非。

    金紅昏黃的餘暉下,她指如削蔥根,搭在微皺的紙張上,白紙黑字,已有染污的痕跡,其中幾味藥已經看不清了。

    這是他盛怒之下,摔下去的。

    在顧承謙那邊看到了一樣的東西知道,他更知道自己被鬼手張那個傢伙算計了一把。

    所以,這藥方也就更不需要了。

    如今它卻在薛況的孀妻手中,也是與他準備了相同壽禮的人手中,而且遞給了他。

    複雜。

    諷刺。

    他其實並不想接,只是一則不接失禮,二則

    陸錦惜那繚繞着煙氣的眼神,實在沒有半點惡意,甚至似乎藏着隱隱的關切,彷彿是惋惜着某些被踐踏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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