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老範,一副坦然的模樣抱着狗,在恐懼中瑟瑟發抖。
他是個慫人,這輩子都是,可不代表慫人不明白好壞!
慫人挨欺負了也知道憋屈,而且會將這種憋屈在無能爲力的時候始終潛藏在心底,一直到壓制不了了,來一次你們平時能人都無法理解的爆發,這就叫慫人出豹子!
更何況,他知道許銳鋒是誰,他更知道這姓許的,是打土匪的,還知道他是奔着日本人來的,關鍵是他還看見了跟着許銳鋒來的人都進了村子,只要自己嘴一歪歪,這些人都得死。
日本人擡起眼皮,瞧了老胡一眼,老胡扯着脖子喊出了晴天霹靂:“太君,這小子沒說實話!”
他兩步走了過去,在地上連老範帶其懷裏的狗一同拽起,大聲質問:“你再說一遍,這些日子,一直在村裏的人是誰?!”
“你再說一遍,摔死你那隻脊背漆黑、四肢發黃的狗,那個人,是誰!”
“你說!”
老胡激動間,一把槍的槍口頂住了他的腦袋,那把槍是日式的,他看的無比清晰。
“惱羞成怒了?”
日本人自以爲高明的問道:“還是你想告訴我,這個葫蘆口的普通農民,在用他的命誣陷你?”
這一秒,連老胡都覺着不合理,是啊,這世界上有誰爲了一條狗,把自己的命放在賭桌上,這,可能麼?
他不是想不通,是解釋不通,根本解釋不通!
可許銳鋒卻已經完全明白,原因,就是在葫蘆口村口時倆人的對話,許銳鋒想讓他帶着老婆孩子都躲起來,可這老範的回答卻是:“我們家就兩條狗!”
老胡在槍口下舉着手向後退了兩步,心已經涼了一半說道:“太君,您要是不相信我,會倒大黴的!”
日本人慢慢走向了一旁的村長,根本不理會老胡的話問道:“來,告訴我,之前駐紮在葫蘆口的人,到底是誰。”
說話間,日本人轉頭看向了老胡,問題卻問向了村長:“我要聽實話,如有一句假話,你們家一個人也活不了。”
村長根本不知道許銳鋒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可他卻聽到了村口處的槍聲,再看老胡,腦子裏想的,全是這幫土匪在他們家的場景。
是他,一酒壺砸在了自己臉上,之後還若無其事的喫肉喝酒;
是他們大當家,用腳丫子踩着自己的臉,從空中往自己腦袋上澆酒,就像是敬死人一樣;
這村長和大部分東北人不太一樣,人家小時候讀的私塾,學的是天地君親師,每天老師講述的是‘男兒膝下有黃金’,爲了躲避亂世纔來到了這葫蘆口,歷經幾代人才把葫蘆口經營成了這番模樣,這輩子至今爲止還不曾欺負過普通百姓,唯獨就是地租收的高了點而已。
能讓你們這麼禍害麼?
憑啥!
村長一指許銳鋒:“是他!”
“是他一酒壺砸在了我腦袋上把我砸躺下了,也是他,用腳踩着我的臉,往我腦袋上倒酒,還說‘敬我一杯’。”
村長看向日本軍官:“太君,我都多大歲數了,這幫人還這麼侮辱我!”
“您得爲我做主啊!”文人,用一支筆在沒有機會的情況下,都能搞風搞雨,更何況現在日本人讓他作證!
老胡愣呆呆的看着眼前這兩個人,耳邊傳來的是這兩人說過的每一句話。
這不對啊……
他們,不是應該怕自己的麼?
他們,不是在面對這種局面的時候,爲了求生,即便是自己在撒謊,也要站在這一邊嘛?
爲什麼變的啊!
許銳鋒看着老胡的滿臉錯愕,幾乎能想象出當時被日本人抓的時候,那個怨天尤人的自己,想必那個時候,自己也是這副面容吧?
或許他和老胡唯一的區別是,當時老許想的是‘老子拼了命救國,不也是爲了你們’而老胡想的是‘他們不是怕我們纔對嗎?’。
可現在,許銳鋒明白了一件事,也算是徹底明白了紅黨和其他所有人的區別。
以前許銳鋒殺漢奸、救國,對於老百姓來說,就像是去電影院看着大熒幕,你們都是熒幕裏的人,你們是要登上報紙的,是年畫裏的神仙,和他們沒有關係;紅黨呢?則完全不同。他們與老百姓唯一的不同,就是穿的衣服不一樣。他們不會刻意將軍民區分開,說的是軍民魚水情,北滿的地下站當中有一項工作就是專門替抗聯戰士給當地親屬送信,還和所有老百姓處的和一家人一樣。
那,能沒有區別麼?
那可都是自己家的孩子啊!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老範不清楚兩種力量在更高層面的分量對比,自己心裏稀罕誰還不清楚麼?
許銳鋒懂了,他懂了這紅黨爲什麼做的都是看起來和泥腿子息息相關的事,看起來是那麼的小肚雞腸,因爲這就是老百姓!
你穿着大皮鞋、帶着大墨鏡,和人家滿腳泥剛從地裏插秧回來的,怎麼比?
許銳鋒笑了。
他想起來白靈罵自己的那句話,好像是這麼說的‘你現在開始攀老百姓了?’,可不是麼?當南邊的人認爲自己是高等生物,應該被老百姓供起來的時候,紅黨卻是把老百姓捧在了手心兒裏,你憑什麼攀人家老百姓啊?
老百姓能給你的,已經是他們的所有了,如果在北滿的時候老百姓站了出來,那他們自己就沒了,你攀什麼?
這道理就是如此簡單,可老許得經歷了這麼多血雨腥風之後才能明白……
老許變了。
就在這一瞬間變了。
他看待老範和那位村長的目光不再是不信任和怨恨,變成了另外一種自己都有些捉摸不透的樣子,就像……眼中的這些普通人更清晰。
以前,他不懂溫婉所說的‘進步’是什麼,不明白‘積極’是怎麼回事,儘管現在依然還不懂,卻在依稀之間,已經摸着邊了。
那名日軍軍官看着老胡,臉色陰沉着,一字一句問道:“告訴我,你來騙我的目的是什麼?”
騙?
老胡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字會用到自己身上!
“不是,太君,你信我,他們說的都是假的!”
老胡一步步向後退去,嘴裏叨叨咕咕說個不停:“我沒撒謊,剛纔我還被人綁在一間屋子裏,我可以現在就帶你們去看,而且我保證這個村子裏還有很多奶頭山的人被他們囚禁着,他們真是紅黨!”
“他們真是啊!”
“真的!”
日本人在老胡話都沒說完的時候,看了一眼許銳鋒:“我不想聽廢話了。”
許銳鋒邁步走到端着槍的日本兵面前,剛纔就是他們把村長和老範支到了這兒。老許順手在槍口一擼,刺刀瞬間入手,再轉身,老胡扭頭就跑,順着院落直奔院門兒,可剛到門口,兩名日本兵就用槍把人頂進了院子。
許銳鋒此刻從廳當中走入院落,刀尖衝內正手持刀擺開了架勢。
老胡也是被逼急了,趁轉身的工夫突然出手,在眼前的步槍上也擼了一把,搶下一把刺刀,就地一滾,來到場中。門口的日軍剛要往裏衝,那位日本軍官卻揮手止住了他們,說了句:“中國人的事情,讓他們自己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