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向所有生命,宣告了它的威力。
徹骨的寒冷,如無形的惡魔一般,讓站在它面前的一切生靈,瑟瑟發抖。
然而,在東夷大營的中軍大帳之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三十八盞燭臺,讓整個東夷先鋒軍中軍大帳,亮如白晝。
十數個炭盆中燒的通紅的木炭,讓大帳溫暖如春。
一張張矮桌上,擺滿了油汪汪的手把肉,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濃香醇厚的馬奶酒。
冒着熱氣的酥油茶很香,肥瘦相間的手把肉,看起來也很有食慾。
可惜,沒人在意這些。
矮桌前的貴人們,每一個都皺着眉,在盤算自己的小九九。
不時有人將目光投向身邊之人,用眼神交流片刻,然後收回,繼續盤算。
輜重糧草被燒,雖然阿里甫所部,剩餘的糧草,可暫解燃眉之急。
但這依舊不是長久之計。
若永山縣城久攻不下,先鋒軍怕是隻能撤兵了。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丟了一個身份尊貴的貴人!
此人若是戰死了,倒也沒這多麻煩事,戰場本就是個殘酷的修羅場,不會在意你身份是否尊貴。
可麻煩的是,派出去了一萬多人,搜了整整一夜,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跟隨他的百人隊,全軍覆沒,唯獨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已經說明了問題。
烏蘭巴爾思,肯定還活着。
東夷人的身份很容易辨別,耳環。
耳環的式樣和材質,是判斷一名東夷武士身份地位的最好參照物。
褚人,必定是認出了烏蘭巴爾思的身份,纔會選擇活捉。
畢竟,一個活着的東夷族荀貴,或許可以令攻打永山的蠻兵投鼠忌器。
他們哪能想到,谷令君之所以會選擇活捉烏蘭巴爾思,不是因爲他的身份,而是看上了他的修行祕法。
至於說派大軍搜山,也就是碰碰運氣。
萬一碰上俘虜烏蘭巴爾思的褚人,或者是找到他的屍體,事情也就簡單了。
託木裏坐在帥位,一直沉默不語。
鐵勒部的萬夫長們,輪番向他投去催促的目光,全都被他無視了。
這場戰爭勝利與否,對於整個鐵勒部來說,意義重大。
勝利了,天可汗必然不會虧待他們。
無上的榮耀,廣袤的領地,數不盡的牛羊,都將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但這些,只屬於勝利者。
鐵勒的萬夫長們,不願意看到,因爲一個王庭的年輕荀貴,毀了他們鐵勒部的大好前途。
所以他們找到了酋長,希望酋長以部族的前途爲重,不要顧忌什麼烏蘭巴爾思,全力拿下永山。
託木裏自然不敢私自定奪,畢竟先鋒軍裏不是隻有他鐵勒部一家的騎兵。
他需要與阿爾斯楞商議。
或者說,託木裏需要一個替罪羊。
攻打永山茲事體大,且刻不容緩,他作爲部落酋長,是絕對不會因爲一個人便放棄的。
哪怕此人身份最貴!
但這件事,必須有個人在天可汗面前,替他開脫。
其實,對於上位者來說,任何掩飾,都是蒼白的,彼此的目的,大家早已心知肚明。
但心知肚明,不代表你可以明火執仗。
對於帝王們來說,臣子的態度很重要。
你可以爲了你想要的東西而不擇手段,但是必須是在帝王允許的情況下。
就比如現在。
面對此時烏蘭巴爾思被俘的境況,到底是救還是不救,其實大家心裏都已經有了答案。
永山衛對於東夷族的伐褚計劃,非常重要,就算是烏蘭巴爾思的親爹在這兒,也會爲了東夷的伐褚大業,放棄兒子的生命。
但這個決定,不能由他託木裏來做。
說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都是屁話。
從古至今,上位者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不受自己控制的臣子。
尤其是涉及到帝王的親眷,就更不能由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去左右了,即便這個人是忠臣,也不行!
阿爾斯楞,是天可汗的眼睛,他的決定,就相當於是天可汗的決定。
繼續攻城的命令,由他來下達,名正言順。
託木裏相信,以阿爾斯楞對天可汗的忠誠,必然會以大局爲重。
可他萬萬沒想到,阿爾斯楞,竟然選擇了沉默。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整夜,眼看,再有一個多時辰,天就亮了。
可阿爾斯楞,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就是不肯開口說出一個字。
鐵勒的一衆將領很着急,但同時他們也很無奈,因爲他們之中沒人敢挑釁阿爾斯楞的威嚴。
託木裏不敢,阿里甫不敢,那些鐵勒的萬夫長們,就更別提了。
阿爾斯楞很清楚託木裏的想法,同時他也明白,拿下永山和源河的重要性。
可達成這一切,必須要付出烏蘭巴爾思的性命。
第一次,在忠誠與感情之間,阿爾斯楞猶豫了。
作爲天可汗忠實的追隨者,他不應該猶豫,他就該爲了天可汗的雄圖霸業,遇山開山,神擋殺神!
可爲何偏偏是烏蘭巴爾思?
衆所周知,烏蘭巴爾思,是海默頭領的兒子。
但很少有人知道,海默首領,還有這另一重身份,狼騎大統領!
狼騎大統領的身份,就算在金帳王庭,也是一個謎。
全天下,知道其身份之人,不超過八個,而阿爾斯楞,便是其中之一。
其實,歷代王庭的可汗,都會與海默領地的頭人結親,這不是祕密。
在外人看來,這只是王庭拉攏強大家族的一種手段罷了。
但只有歷代王庭的可汗,以及海默的頭人才知道,兩家結親,不僅僅只是政治聯姻。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一個職位的傳承。
狼騎大統領!
當歷代海默頭人的兒子,繼承家主之位那一刻起,同時繼承的,還有狼騎大統領的職位。
歷代狼騎大統領,神祕,強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這份榮耀的背後,傳承的是對王庭的責任與忠誠!
天可汗與狼騎大統領,是不可分割的伴生體。
也許有一天,金帳王庭天可汗的妻子會背叛他,但狼騎大統領卻絕對不會。
原因爲何,這是王庭的核心機密,外人不得而知,但事實,便是如此。
烏蘭巴爾思是海默頭領的兒子,同時也是下一任狼騎大統領的繼任者。
這讓阿爾斯楞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他的恩人,他的老師,他的大哥的兒子。大統領他最親近的人,沒有之一。
阿爾斯楞,對於烏蘭巴爾思,不僅僅是愛屋及烏。
他忠誠於天可汗騰格爾立格,但在這之前,他更忠誠於狼騎大統領。
或者更加準確的來說,他對於大統領的情感,已經不能用忠誠來形容,說是親情,更加貼切。
本來,不管阿爾斯楞是忠誠與親情也好,還是忠誠與王權也罷,都並不衝突。
畢竟,他忠誠的親情,同樣忠誠於王權。
可現在,卻不同了。
如果他忠誠與天可汗,那便等於背叛親人、恩人、老師、大哥。
別看阿爾斯楞外表冰冷,且做事有些不近人情。
但他骨子裏,卻是一個極爲在意親情之人,在其內心,親情甚至勝過忠誠。
所以,阿爾斯楞纔會沉默整夜。
他很糾結,在王權和親情面前,難以決斷。
託木裏是不敢替天可汗做決斷,阿爾斯楞則是不願意替自己的親人做決斷。
救人,他不是沒想過。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且不說他現在根本不知道烏蘭巴爾思的準確位置。
即便是知道,他也沒有足夠的把握,在褚人守軍的手中,救出烏蘭巴爾思。
阿爾斯楞很強大,他甚至只差一步,就可以進入法像。
但面對千軍萬馬,一個人的力量再強大,也只能是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