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揚名四海 >第三十四章 心領神會
    秦揚沉默良久:“我自知心中種魔,始終繞不過一個道坎——人死如燈滅,記住他們還是忘記他們,又有何用?”

    孫庭芳略加思索,放下茶杯,炳若觀火地看着秦揚。

    “將軍,十年前陣亡的十萬大楚英魂,你又記住了幾個?”

    秦揚難解其意:“自然說不上名字。”

    孫庭芳再無半分笑意,蒼老帶褶的眉眼之中,透着包容滄海桑田般的深邃。

    “那些已故之人雖只能留存於汗青一角,可十年來,不再有黎民因戰亂流離失所的悲劇,不再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像。不會有任何一個楚人可以把那十萬個名字都說的上來,可也不會有一人會否認,這萬家燈火下的闔家團圓,是他們的血換來的——這便是對他們最好的記憶。”

    堂內安靜下來。

    孫庭芳對這“最好的記憶”的詮釋,深深打動了他。他一直堅信,大丈夫行於天地,不可愧於身前生後之名。

    所以,他懊悔自己的無能,無法帶那些已故之人回去,讓他們被後人記住——

    可後人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又如何?

    哪怕世間已再無一人記住他們,可犧牲是真實的,被堅持的大義亦正在實現。英雄需要被銘記,但不被銘記的,爲何算不得英雄?

    過了不知多久,秦揚拿起青虹劍,站起身,緩步走向堂外。他伸出左手,雪花落在掌心,眼見化成了水滴。

    青虹出鞘,他縱身一躍,儘管精力還未恢復,可此時他心中有感,身體也輕盈了不少。青芒在漫天的飛雪中,時而如狂龍,時而又若飛燕,劍氣破空呼嘯之聲,正向茫茫天際訴說着一曲長歌。

    聽到院內劍鳴聲,驤騎營的將士紛紛來到院中。他們無一人出聲,全都靜靜地看着那一人一劍。縱使他們沒有參加那場戰鬥,可從劍舞的韻律中,彷彿親眼目睹到彼時的慘烈和悲壯。

    每一式,都透着視死如歸的果敢。縱然斬不斷這無窮無盡的雪花,可人在劍就在——

    要與蒼天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劍不知何時慢了下來。原本紛亂的雪花,追隨着劍身跳動,如同舞者手中所執的彩練。劍嘯聲低沉下來,長歌當哭,每個人都從劍語中讀出了萬般不捨。

    此時,謝婉兒和趙語柔站在伙房檐下。二人一個精通音律,一個善於舞蹈,雖爲女流,卻也品出了一番壯烈與悲情。

    謝婉兒實在看不下去,側轉過身。

    醫者仁心,那些亡故的將士往日裏多和她打過交道,有些人前一天還剛剛從她這裏拿了驅寒暖身的藥,可一夜之間就再也不見。

    “我知道他一直心裏很苦,可他從來不會表現出來。”

    趙語柔始終緘默不言。

    那些將士可以說是爲她而死,雖然身爲楚國軍人,領了將命,爲保護上位犧牲是職責所在。可人非草木,又豈能無情?

    鏘!

    劍刃猛地插進積雪下的青石板,秦揚單膝跪下,一手緊握住劍柄——

    這一劍,飽含沸騰的熱血,和流不出的眼淚。

    “拿酒來。”

    顧瑤端過來一碗酒,不像往日裏那般嬉鬧,默然遞給他。

    秦揚將碗中酒水緩緩倒下,融入雪中,化出一片晶瑩。

    “秦某無能,連諸位的遺骨都帶不回去。他日若能回楚,必定爲諸位立下衣冠冢,讓後人知曉諸位的事蹟。生死兩隔,此後無法再一路爲伴,等午夜夢迴時,再與諸位把酒言歡。”

    孫庭芳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堂前,朗聲說道:“秦將軍,你可否發覺,你的武藝又精進一步?”

    在關府之戰中,秦揚的表現可謂驚爲天人,如狂暴的蠻龍一般,將劍下之敵摧枯拉朽。可正如孫庭芳剛纔所說,剛則易折,最終他力竭倒下,若非還有後手,此時恐怕已成階下之囚。

    一日之內,他經歷了大起大落,身和心都從高歌猛進墜入到萬丈深淵中。此時,經過孫庭芳的指點,他壓制住了心中的魔障,眼神清澈不再有一絲渾濁。

    方纔舞劍,招式的暴烈剛猛更上一層,又多了幾分風輕雲淡。倘若一路凱旋的實戰將他十年所學融會貫通,現在已然稱得上心領神會了。

    不過秦揚並不驚喜,只是向孫庭芳躬身一拜。

    顧瑤向他揮手:“快來喫飯!”

    今天的飯菜由謝婉兒掌勺。白守信果真沒有欺人,雖然食材和調料都比較簡單,可做出來的飯菜非常精緻美味。都說江南的菜餚更加精緻,謝婉兒身爲北方女子,手藝絕不遜色,讓他們這些楚地來的人也無話可說。

    那九名驤騎營將士昨夜跑了很久,喫過飯後疲意涌上來。如今大雪封山,再加上十幾個人即使增設了哨崗也沒有多大意義,秦揚就讓衆人趕緊回房,生爐休息。

    秦揚本來只打算讓高正、張起和孫庭芳一起討論後續計劃,可三位女子都以不同的理由留了下來——

    趙語柔自然不必說,她本就是衆人的中心,外加她也善於佈劃;謝婉兒擔心秦揚身體,要和她寸步不離;顧瑤雖然和趙語柔關係親密,但畢竟要侍奉在她左右。

    七人回到忠義堂,圍着桌子坐下。

    高正先起了個頭:“剛剛又重新盤點了清涼山上的儲物。目前倉庫裏糧食有二十石,足夠我們喫幾個月;草料不太充足,不過我們只有五匹馬;地窖中還有六百斤的蔬菜,短期之內不需要補充。”

    孫庭芳點頭道:“如此看來,我們暫時不必因補給發愁。老夫進山寨時,仔細研究了入寨的路線。寨門前有條急彎坡道,不妨將門口的柵欄拆除,將枯木僞裝成遭過雷擊的樣子佈置在坡道轉彎處,上山之人則難以發現寨口,也會誤以爲後面都是雷擊的枯林。”

    秦揚當即同意:“等兄弟們休息好,就按太傅說的去辦。張起,你家就在同谷鎮,可有什麼想法?”

    “回大人,現在是否該去鎮上打探些消息?”

    “可以。現在風頭正緊,明日下山後務必小心。你家中親人怎麼安置的?”

    “出來之前將銀票給了我娘,讓她和我兄長改名換姓,搬離同谷鎮。這次我也想順路確認一下。”

    秦揚點頭說:“嗯,小心爲上。寧可空手而歸,也不要鋌而走險。”

    “是!”

    秦揚又向高正吩咐了一些內部事宜,等一切安排妥當,一直旁聽的趙語柔忽然問:“秦將軍,你打算如何回楚?”

    這個問題讓他陷入沉思。他最初的計劃是暗中對接上趙語柔後,趁着晉楚前線戰事膠着無暇顧及,由原路返回。

    可這個計劃現今根本實現不了。且不說沒有了斥候部隊,他就成了瞎子聾子,根本不敢走大路;現在又鬧的天下皆知,哪怕晉國大軍不找他,那些官府的衙役和其他守軍就讓他動都不敢動。

    “這次的雪不同以往,至少要下上十天半個月。我們先不急着回去,讓太傅好好養傷,再從長計議。”

    趙語柔沒有反對,孫庭芳也首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如同困在孤島上,除了養精蓄銳以外,確實沒有其他好辦法,只能暫避風頭,等待時機。

    “公子不必擔心,孫先生的傷我已經診過了,現在恢復不少,若好好休養,再有一個月就可以痊癒。”

    孫庭芳向謝婉兒作揖行禮:“有勞秦夫人關照。老夫昨夜就想說,夫人看到秦將軍渾身是血,依然能沉着冷靜,老夫佩服的很。”

    謝婉兒看了秦揚一眼,搖了搖頭:“孫先生謬讚。不過有一件事您可能誤會了,我和他並無夫妻之實。”

    在場之人除了秦揚以外,全都驚詫不已。高正眉頭緊皺,偷偷捅了一下秦揚,似在問“這是什麼情況”。

    只聽謝婉兒娓娓道來:“其實這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平日裏我稱呼秦揚爲公子,他稱呼我爲婉兒,大家心裏必然疑惑。我現在已然知曉公子來晉國做的是什麼事,而今我們患難與共,自然應該坦誠相待。”

    隨後,她問秦揚:“公子,我擅自決定這樣做,你會不會怪我?”

    秦揚笑着說:“怎麼會,我本是擔心你名譽受損,纔始終沒有說。大家此時同舟共濟,你願意告訴大家,我自當支持你。”

    謝婉兒便將在臨陽城的遭遇,以及爲何與秦揚假扮夫妻的事告訴了衆人。

    顧瑤聽罷,忍不住說:“哇,看你外表柔弱,想不到比我們公主殿下心機都深!”

    趙語柔趕緊攔住,拉着謝婉兒的手說:“瑤瑤不要胡說。謝姑娘以大局爲重,能屈能伸,心胸和智慧就是尋常男子都望塵莫及,乃女中豪傑。”

    “公主殿下——”

    趙語柔拉起謝婉兒的手:“這樣稱呼未免太生分。我從六歲時就寄人籬下,公主不過是個虛名。況且你又不是楚人,在這等險境之中,不必如此,稱我趙姑娘或者語柔皆可。”

    謝婉兒忽地臉紅了起來,低聲道:“趙姑娘……”

    又扭過頭,問向秦揚:“公子,這是否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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