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廷行了一禮,緩緩道,“娘娘這些日子傷心牢神,多多歇息,多多保重,臣告退。”
皇后見他這樣,原本起伏的胸膛頓時塌了下去,整個人好像一座大山,忽然間傾頹。
到了這會也終於想明白,裴瑾廷從來不是那個她能掌控的孩子。
若是皇上知道今日他們的交談……
皇后心口一緊,轉眸看向大殿外。
少頃,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道,“你走吧。希望你將來不要後悔。”
皇后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朦朧燈色裏,大紅襁褓裏那張嬰兒的臉。
她說不出話來,也不敢再貿然說什麼。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裴瑾廷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
裴瑾廷從鳳儀宮出來,並沒有如願地出宮去見顧青媛,走到一半時,被崇明殿的宮人攔住。
裴瑾廷早就有說預料,他吩咐身後的賀錚,“你先出宮去給少夫人報信。讓她不要擔心。”
隨後跟着崇明殿的宮人一步步向前。
宮人們稽首立在宮道兩側,皇帝的貼身太監趙林一看到裴瑾廷的身影,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拜了個禮。
“公子,皇上正在等您。”
大殿的硃紅大門,緩緩被推開。
裴瑾廷踏進大殿時,皇帝正放下手中的奏摺,擡頭間,看着裴瑾廷從外進來。
恍惚間,那道挺拔的身影,讓他好似見到多年前的自己。
當時,他還不是皇帝……
曾經有人問過他,爲何那樣喜歡裴家三公子,明明這孩子是那樣不爭氣,文不成武不就的。
可要他說,這孩子,生得像皇后,也像他。
作爲一個帝王,他沒有抱過秦王、太子一衆皇子,也沒抱過那些嬌軟的公主。
唯獨眼前這個孩子,出生沒多久,他就抱在懷中,仔細地看過。
思忖間,裴瑾廷已然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臣叩見皇上。”
皇帝緩緩垂眼,“起來吧。”
他望着規規矩矩的裴瑾廷,笑了一聲,“怎麼?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所以和個鵪鶉一樣的。”
裴瑾廷坦然地擡頭,“是。陛下想必知道鳳儀宮的事了吧。”
皇帝的聲音很溫和,面色也很和煦,“你倒是誠實。”
他很清楚,裴瑾廷和皇后的交談沒辦法進行下去了。
真正的原因在哪裏,他也知道。
“你爲何和皇后談崩了?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這麼多年,他不只一次說過要治裴瑾廷的罪。
可沒有一直是真正動手的。
氣不過,也只是下令讓人杖刑。
能在崇明殿服侍的宮人,那都是人精。
知道裴瑾廷受寵,沒有一次是真正的打。
頂多就是些皮肉傷,養上十天半個月也就痊癒了。
他的話音剛落,御案下的挺拔青年恭敬道,“臣怕。臣卻不願意屈從臣不想做的事。”
“而且。臣想要同陛下討要一樣東西。”
皇帝知道裴瑾廷的性子,見他如此的理直氣壯,也知是怔了一下,隨即就淡淡的笑問,“什麼東西?”
皇帝“哦”了一聲,好奇地,“誰的命?”
裴瑾廷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是臣的命。”
“臣當年出生伊始,就被生身父母捨棄的命。”
裴瑾廷絲毫不顧及皇帝的臉色是否好看,撩袍跪下,給皇帝叩了三個頭,接着擡起頭,一字一句道,
“請陛下恩准。”
皇帝坐在上首的御座上,雙手緊握着把手,望着眼前年輕的面龐,那堅毅的目光。
他該發怒,該呵斥的。
可這一刻,皇帝竟然有些恍惚。
這個孩子,其實不像他,也不像皇后。
像誰呢?
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氣,怪不得皇后總是被這孩子氣得狠了。
目光沉下,“你想要的命,現在在,將來在,一直都在。”
他知道,裴瑾廷一直知道他身世的真相,也知道他是哪裏來,可他跪在那裏,不打算認親,也不打算質問當年生身父母爲何捨棄他。
只是平靜地、決絕地,要討回那一條曾經被捨棄的命。
討回那條命做什麼呢?
皇帝如何不知道?
他想要的是自由。
能夠掌控的自由,能夠掌控的未來的人生。
皇帝輕輕地“唔”了一聲,“朕明白了,你讓朕想一想,退下吧。”
說着,擺擺手,不再看裴瑾廷,而是拿起桌上的奏摺批閱起來。
等到裴瑾廷離開崇明殿,趙林躬身入殿,“陛下,既皇后只差最後一層薄紗沒揭開,爲何您不趁熱打鐵?”
皇帝拿起奏摺不過是做做樣子,這會根本看不進去。
聞言,揉了揉眼尾,“他從來不願意認親,不願做那些受束縛的事。”
曾經,他也不願意受束縛,只是命運從來不由他。
只是裴瑾廷……若是從前還能夠讓他繼續走馬章臺的過逍遙日子。
現如今……
皇帝面色一點點沉下。
如裴瑾廷所想,顧青媛從他離開別院時,就一直等待着,在紅豆樹下一直呆着不曾挪過。
哪怕是賀錚的傳話,因爲有密林的前車之鑑,她竟說不出爲什麼,有些不相信。
好不容易等到裴瑾廷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外,提起裙裾飛快地迎上去。
裴瑾廷瞥見她的身影,腳步先是一緩,隨即加快步子。
兩人身影漸漸靠近,裴瑾廷朝她伸出手,道,“怎麼好似知道我要回來一樣?還是你專程等在這裏?不是讓賀錚與你傳信了嗎?”
顧青媛牽住他的手,只笑看着,不說話。
裴瑾廷捏了捏她的手指,“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顧青媛不甚在意,“你覺着能告訴我時,自然會告訴我。”
裴瑾廷懶散地牽着她走到主屋,帶着她在羅漢榻上坐下。
慢慢悠悠地靠在大迎枕上,溫聲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在那之前,先聽爲夫說個故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