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倒也不驚訝,和從前對他的態度一樣,樂呵呵的,讓人聽不出他的喜怒。
“朕前些日子曾同你談過,皇后也談過。”
“今日朕再問你一次。你是誰?”
窗外的光,照到大殿內,半空中漂浮着微末的塵埃。
裴瑾廷聽到自己的聲音。
“臣,乃裴家三公子。只要裴家宗族能夠容下臣,臣就一直都是裴家三公子。”
他語氣很平緩,如同陳述旁人雜事。
他話中的意思,他的態度,皇帝很明瞭。
這就是拒絕。
一下子寂靜下來。
裴瑾廷沒有擡頭。他對皇帝瞭解的比秦王還要透徹。
不論他這話裏帶着什麼樣的心思,真心或者假意,這一刻,他都不後悔。
也不懼怕拒絕皇帝。
能夠一而再,再而三的召他進宮,皇帝的意思應是和皇后差不多。
裴瑾廷面色半分未動,牢牢地坐在椅子上。
隔了許久,方聽到皇帝開口。
“你不怕朕治你的罪?”
裴瑾廷掀眸,耳邊響起顧青媛問他的話。
“你爲何不願做趙瑾廷?”
他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做趙家的人太累太苦了。”
故太子活着的那些年,爲了權利,爲了多年後,那虛無縹緲的威脅,汲汲營營,最後把自己作死了。
皇帝目光落在裴瑾廷身上,須臾,他擡起目光。
“做趙家的人太苦太累……可你想過後路嗎?就算做趙家人再苦再累,你得到的東西也是無可估量的。”
“你和秦王水火不容,就算朕現在允你去邊疆戍邊。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你去到哪裏,你都還是大周的臣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願意未來的某一天引頸就戮嗎?”
皇帝的話停了停,意味深長地說道,“做人,不可衝動行事……”
“景珩,此事,今生今世,原本是不欲叫你得知的,只是如今情勢不同,朕思前想後……”
“想着還是要問過你的意願纔好。”
皇帝想了想,還是將覆在上頭的薄紗給挑開。
“當年是迫不得已,纔將你寄養在裴家……也就是怕有今日的局面出現。你會埋怨朕與皇后。”
皇帝話音落下,屋裏又陷入死一般寂靜。
良久,裴瑾廷只望着對面御座上的人,身影一動不動,也不曾開口。
“陛下。臣應了內子,儘快回去,臣告退……”
“站住。”
皇帝急忙開口,命令裴瑾廷停下腳步。
裴瑾廷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回身望向面色焦急的皇帝。
“朕能明白你的心情,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一切無需說得太明白。”
皇帝望着裴瑾廷,忽然面容一正,正色道,“你是趙家的血脈,遲早要認祖歸宗。”
“朕命你做皇后的二子。你可願意。”
這一聲“命”就是沒有給裴瑾廷選擇的餘地。
裴瑾廷知曉,皇帝同樣知曉。
大殿再次陷入沉默,從前面容和藹的皇帝,斂去臉上的笑意,脣角緊繃。
裴瑾眼底慢慢地繃出幾縷血絲,姿態由剛剛的平靜淡漠,嘴角輕勾。
“陛下之命,臣只得遵從。只是,臣有個問題想要問陛下。”
皇帝看見裴瑾廷的眼神有些奇怪,壓下心底的情緒,淡淡頷首。
裴瑾廷頓了頓,開口時,已經是至直敘肯定的語氣。
“當年,明知道太子的病無法治癒。我的身子是康健的,又是皇子,爲什麼不將我留下呢?”
“爲什麼要執意用一個康健的孩子,去換一個病懨懨的孩子?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裴瑾廷承認,問出這樣的話,多少有些卑劣。
故太子生來帶毒,何其無辜,帝后想盡辦法要救他,無可厚非。
可他心底深處,那偏執卑劣的心思,爲何他是被放棄的那個呢?
他的話說完,皇帝的沉默一直持續很久。
不知該怎麼開口,才能把當初的決定跟他說明白。
“陛下。您爲何不說話?”
裴瑾廷後退一步,神色漸漸冰冷。
“景珩……”皇帝閉了閉目。
裴瑾廷撩袍跪地,凝望皇帝片刻,叩了三叩,“若是可以選擇,臣願最初的開始,就不曾投胎在這珍貴的人家。”
他冷冷地說道,字字句句,從他脣齒間迸出,“我父裴之道,大週一等公承恩公裴之道。”
說完,他轉頭而去,出了崇明大殿,身影迅速消失在皇帝的視線中,再無半點回頭。
皇帝呼吸粗重,整個人微微打了個哆嗦,隨即搖晃間,忙不迭撐在一旁的椅子把手上。
趙林慌忙從暗處現身,扶住皇帝,不敢出聲。
皇帝被扶着,在大殿裏,站了許久。
“陛下。這可如何是好?”大殿側門下,皇后轉了出來,面容憔悴,帶着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