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誅仙陣的一大弊端就是會消耗靈能。
當然，任何陣法都要消耗靈能，但是像一些小敲小打的陣法，譬如說靈火除妖陣之類，對於普通修士來說，消耗的靈元也不過寥寥無幾。
但是滿月誅仙陣，上可誅天神，下可斬閻羅，已經算得上是人間修士中頂級的大殺器，兩個孩子不知輕重，等到戚無染一劍劈下，青霜劍氣激涌，方圓十里，滴水化冰。
與此同時，青霜脫手，戚無染整個人一下子被摔到了地上，梁沉趕忙向前查看，那個小公子的雙手幾乎完全被凍住，他整個人都在劇烈發抖，鴉羽般的睫毛上，竟已經結了霜！
此時此刻，那股淡青色的劍氣正在光牢中劇烈流轉，劍氣所到之處，陰鬼化冰，四面光牢已經出現了裂痕，三清壁咒在一個接着一個破碎。這樣下去，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光牢就會徹底被擊碎！
梁沉只愣了一下，就趕緊把那小公子一把抱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殿內跑。
大殿中的蠟燭已經又燃起了一些，那個女人正端端正正地等在女媧神像下。
“娘！”梁沉的聲音有些顫，“娘！他他他他——他是不是快不行了？！”
“休要亂講話。”女人的聲線始終沉穩，她伸手，那個孩子的身軀已經冰得嚇人，梁沉把他放到母親懷裏，自己趕緊連跑帶滾地竄上樓去找被子。
女人按了按小公子的幾處經脈，那個小小孩子已經脣舌發青，雙眉蒙上了一層薄霜，她的眼眸動了動，自言自語道，“這麼小就如此莽撞，罷了，經此一劫，以後也該長長記性了。”
梁沉拖了一個青綢小被下樓，母親讓那小公子平躺在神像前蓋好被子，戚無染雙目緊閉，吐氣幾乎無聲，梁沉站在母親身後，“娘，他還有救麼？”
“別出聲，去關上殿門。”
“是。”
女人從袖裏摸出七根長短不一的銀針，分別刺入小公子雙手以及頭部的經脈，又吩咐梁沉去取來一粒華佗丹，這華佗丹乃是南洛祖傳靈藥，梁沉眼見母親把丹藥用熱水慢慢化開，給戚無染緩緩餵了進去。
“他叫什麼？”
梁沉趕忙回神，“湘靈戚無染。”
難怪身穿蒼梧縹青服。
她的眼神緩緩劃過那孩子鼻樑的弧度，“你把他騙進來的？”
“不…不全是吧。”梁沉有點兒心虛，“娘，您在靜修不知道，外面在鬧三頭巨蛇之害，南洛族又不殺蛇，定會請他族修士幫忙不是？所以，他才進了這華亭谷與兒子遇見了，這叫…機緣，對，就是機緣！”
“你就裝吧。”母親回身，“三頭巨蛇當年是由白澤將軍親手封印在大梁城外，而且用得是屍骨鎮妖，那封印怎麼也能維持上百年，如今纔不到五十年，怎可能說破就破？”她伸手，捏了捏那孩子的下頜，“我問你，是不是你教唆神夜，解了封印，然後又故意將蛇怪引入華亭谷，引修士來幫你破光牢？”
梁沉被她問到語塞，母親見他不做聲了，也沒再逼他，“前夜夢裏我與神夜會面，他囑託我替他向你道別，說是自己要去凡間轉世渡劫。”她的聲音淡了淡，“區區一個夜遊小神，有什麼劫，非要轉世去渡？現在看，應是要替你抗下這蛇怪引出來的人命因果吧。”
“神夜他…他竟然…”
女人俯身擦了擦戚無染額頭上滲出來的冷汗，“他竟能爲你做到這一步，說真的，爲娘也詫異。”
梁沉不敢接話，他知道什麼叫神明渡劫，這以後的許多年，他應該都無法再見到自己那唯一的朋友，那九州大地唯一的夜遊神。
正沉思中，殿外突然響起一陣淒厲的鬼哭，母子二人循聲屏息，那鬼哭不像是哭慘，而是歡天喜地地哭。梁沉跑出殿外，月色如水，半個時辰前滿地的新死鬼，如今已經統統消弭了個乾淨。
那年歲久遠的三清壁咒，已經徹底化爲了金灰，鎖靈繩也斷了。
光牢真的…化爲烏有了…
他覺得自己一生都無法忘記此時此刻的心情。
少年緩緩走向曾經的光牢邊界，他伸出手指，那道從他出生起，就鎖住他的金光屏障，再也沒出現過。
他試探性地擡腳，一步就跨出了繩子。
原來十二年來他所心心念唸的自由，竟也就是這輕輕鬆鬆半步的距離，梁沉又向前一步，他真的完全…出來了。
少年感覺自己從身到心，都在劇烈地歡呼高喊、原來這就是光牢之外的世界，原來自由竟是如此短短的步子，恍然間，他突然想起神夜那句話。
他回身，發現母親笑了。
戚無染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身上的小被子上有一股熟悉的薰香氣息，小公子知道這是梁沉的東西。他雖不太習慣，卻也沒蹙眉，那個白髮如仙的女人還守在他身側，梁沉卻不見了。
“你醒啦？”她看出了孩子的心思，“那小子不知道跑哪兒撒歡去了，第一次有人放他出去，激動壞了吧。”
“多謝前輩搭救。”戚無染起身施禮，“若無前輩，今日我恐怕就艱難了。”
女人和善地笑笑，“不必謝我，你幫阿沉劈開了光牢，也算是於我有恩，我救你，就當是報恩了。”
小公子又施禮，“敢問前輩，可是聖女洛瑤？”
她原本收拾銀針的手一下子停了下來。
驀然間，女人開口，“不錯，戚公子好眼力。”
小公子又行禮，“湘靈戚無染，見過洛瑤姑姑。”
破敗的殿堂，失落的神像，洛瑤看了看那孩子的眼睛，突然間嘆了一口氣。
“你父親…莫不是？”
“正是。”戚無染點頭，“家父戚疏雨，乃是湘靈族第三十二任家主。”
“怪不得呢…”女人伸手，輕輕撫了撫孩子的面頰，“湘靈山是個好地方，我年少的時候曾有一段時日去湘靈脩學，那時正值秋季，滿山的梧桐在雨後總是落下一地黃葉，枝頭上還總是會棲有靈鳥，美不勝收。”
她默默垂眸，“只是已過多年，如今我變成了這幅白頭宮女的模樣，不知你父親，可還安好？”
“家父六年前與母親一同下山，至今也未回來。”小公子的聲音靜靜的，“如今家族中是叔父代行家主之責。”
洛瑤半天無話。
當年，洛瑤可是南洛一族唯一的嫡女，被燕州國主親封爲玄天聖女，她姿容絕世，年少時就已經頗有修爲，風華無雙。她偶然間成爲湘靈戚疏雨的救命恩人，與他結下婚約，而當年戚公子則也是溫潤如玉，舉世無雙。
可就當全天下人都在看這佳偶天成，燕州卻傳來噩耗，聖女洛瑤因修習不慎，走火入魔，一時間成了修界的笑柄，從此其便避世不出，而年少時的婚約，自然也斷了。
時過境遷，十五年後，有多少世人還能記起玄天聖女的佳話？
“你此次來華亭谷，是爲了尋找你父母的蹤跡麼？”
“算是吧。”小公子點點頭，“我只知道洛瑤姑姑是家父的救命恩人，顧趁此機會來大梁想看看能否問出些什麼。”他頓了頓，“只是沒想到竟然能在這光牢裏遇見姑姑您，只是晚輩心裏覺得怪異，明明進谷之前，洛寒初族長已經將事情儘量交代仔細，卻獨獨沒有提過落月宮，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什麼？”洛瑤猛然亂了語氣，“你說什麼？！”
小公子愣了愣，“我說…他獨獨沒提…”
“不是這句！”洛瑤一下子握住了他的雙臂，“上一句…你說族長，哪…哪個族長？”
“洛寒初。”
兩滴眼淚從那女人的眼角滾落了下來。
戚無染手足無措，“您這是…”
大殿之內，半晌無聲，太陽漸漸升起，鬼節終於過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她突然開口，“洛寒初做族長…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不足三月，”小公子已經猜到了，“南洛先族長洛雲輕老先生已經於三月前離世，姑姑…抱歉。”
“不怪你。”洛瑤長長一嘆，“不怪你…別怕，不怪你。”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了身子，“那…我母親，是不是也…”
戚無染無法答話，小小的身軀深深行禮，“姑姑，節哀。”
沒有了。
終於一個也沒有了。
洛瑤的眼睛還在無意識地淌淚，她沒說話，一步步地走上石梯，水色的長綾緩緩拖在地上，那一頭白髮幾乎都要碰到了地面，那個女人的身軀單薄如紙，那滿心的悲傷幾乎要載不動了，戚無染這一禮幾乎行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內，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覺得滿心的荒涼。
在這種地方被困上十幾年麼？莫非那個少年，從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這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