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無染答應跟着梁沉再回一趟落月宮。
不爲別的,小公子做事情總會講究有始有終,有相遇也要有道別,讓他想不通的事情確實有很多,不過此刻也無法去問。
兩個少年步履輕鬆地進了落月宮,戚飛蓬與戚飛聲二人候在殿外,戚飛聲看了看那斑駁破敗的磚牆,小聲道,“這地方,也能住人麼?”
“許是犯了什麼錯,來受罰吧,像是咱們家有時候不也給人關關禁閉?”
“那這南洛族長也真夠狠的。”戚飛聲嘆道,“也不知道是何人犯了什麼大錯,這陰森破敗的地方,讓我住上兩天就得渾身長毛。”
“噓!小聲點!”
梁沉進了大殿,還沒上樓,就先望了望四周,“小道長,要不你在我這兒多住幾天?你別看這屋子怪破,可我的臥房還是收拾得有模有樣的,到時候你睡牀,我睡地,咱們醒來就一起去後坡上打山雞,怎樣怎樣?”
戚無染:“我族信奉鳳凰,不殺百鳥。”
“”梁沉趕緊賠笑,“那沒事,打不了山雞,打只兔子也行,你是不知道啊,我一年前做了個小彈弓,就蹲在地上,等着野兔沒準能溜過來被我打中,沒成想,有一次真被我打中了,可那兔子死在光牢外面,我又夠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野狐狸把它銜走…”
還有離那光牢咫尺之外的野花、那樹上的果子。
戚無染想象不到,一個人,從嗷嗷待哺,長成一個總角小兒,又出落成翩翩少年,這十二年來他就一直在這咫尺之內的地方打轉,陪伴他的也只有破落的神像、陳舊的書籍和心如死水的母親…可這一切一切,爲什麼又會養出來一個那麼喜歡笑的孩子呢?
究竟是什麼,讓他從出生就被關在了這裏?當年萬人傳言走火入魔的洛瑤,爲什麼會帶着這麼一個孩子,在這無人的空谷中,寂寞了那麼多年?
戚無染跟着他慢慢上樓,那個孩子的腳步越來越輕盈,母親的臥房在最高的那層樓上,梁沉還未叩門,就咋咋呼呼起來,
“娘!娘!我回來啦!小道長也跟着我回來啦!我們把蛇怪打敗啦!”
小公子理了理外袍,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唐突。梁沉叩了一會兒門,發現門依舊被拴住,裏面無人應答。
“娘!”小少年又喊,“娘!您又歇下了麼?還是又靜修了?”
還是無人應答。
梁沉回頭,“小道長,你離開的時候,我娘在幹什麼?”
“她似乎…”戚無染突然有些不詳的預感,硬生生地把“在哭泣”那三個字又咽了回去,“她似乎心緒不寧。”
梁沉沉思了一下,“小道長,你讓讓,我怕我娘一個人在裏面有什麼不好。”
他讓小公子立在一旁,自己一個蓄力,拿肩膀撞上了木門。少年的肩膀雖有些單薄,但是那木門年代久遠,沒出幾下,真的被撞開了,兩人趕忙進門,木窗緊緊關着,屋裏黑壓壓的一片。
梁沉緩緩地、輕輕地喚了一聲。
“娘…”
這一生的蕭索與寂寥便從此始開。
十五年前那個名滿天下的玄天聖女,燕州洛瑤,在這一年的一個尋常的秋天,靜靜地服下了斷腸草,一個人死在了破舊的落月宮。
除了那體溫尚存的屍身臉上的淡淡的表情,沒有任何東西,留給與她相依爲命了十二年的兒子。
戚無染內傷未愈,被他那麼一掐幾乎要目眩頭暈,他沒有想到梁沉的手勁居然那麼大,“放…放開我…”
“你給我說實話!”梁沉的眼眸已經漸漸變成了紅色,“究竟是誰派你來的?!你對我母親,到底做了什麼?!”
小公子看到那滿眼貨真價值的猩紅,不由得倉皇更甚,可是喉頭被人緊緊掐着,他說不出話。
梁沉一鬆勁,順勢又攥住了他的衣領,“刷”得一聲,那把小匕首狠狠刺進了牆壁深處,梁沉的眼眸已經似乎要燃燒起來,“你說啊!別他|娘|以爲我真的好欺負、你跟外面那些狗雜碎不過是一路貨色,口口聲聲什麼仁義禮智信、到頭來都他|娘|的是放屁!動不動就扯什麼天魔之子、我這個天魔之子究竟怎麼你們了?!爲什麼都要來踐踏我和我娘?!我到底做錯什麼了?!”
他在狂怒,在盡情宣泄失去母親的悲傷,一圈嚇人的淤青已經漸漸從小公子白皙的脖頸出浮了上來,梁沉壓根就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天魔…之子?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終於停了下來,他的呼吸聲漸漸恢復,驀然擡頭,卻發現那小公子已經不知何時蓄了淺淺的淚水。
梁沉有些呆住了。
“我…我沒有被誰派來,我就是自己想來的。”戚無染緩緩開口,“洛瑤姑姑於我父親有救命之恩,也是我的恩人…是我蠢笨,不小心告訴了她老族長夫婦已經離世的消息。”
門外,戚飛蓬於殿外聽到了喧鬧聲,已經衝了進來,他站在神像下高喊,“公子,你們沒事吧?”
戚無染儘量擡高了音量,“無事,你們不得進來,還是候在殿外便好。”
梁沉的氣息終於慢慢穩了下來,近在咫尺的地方,小公子那雙眼睛很真誠完美,那觸目驚心的精緻與脆弱正在這個仙門貴公子的面龐上微妙地交織在一起,恍若夢中。
“我弄傷你了。”
良久,他終於低低嘆了一聲。
“無事。”戚無染一說話就會喉嚨刺痛,他儘量平復,“是我不好,我有愧於你。”
“不怪你…”梁沉慢慢做到地上,“不怪你…呵…這一天該來的,也總歸是來到了,她生前常常跟我講,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算啦,她想走就走吧,這些年裏爲了照顧我,真的是太…難爲她了。”
戚無染聽得驚心動魄,卻也沒有開口過問一句,那小少年始終沒落下一滴眼淚,“三個月前,我就已經聽送菜的溫伯說過,老族長已經故去了…這件事情不能讓她聽見,包括我外祖母的離世,我也從沒敢跟她提過…我曾聽她跟神夜說起過,她說,她活着的唯一念想,不是我,而是想要回去見一面父母…可是洛雲輕那個老畜|生,怎麼就那麼狠!”
十二年,沒有一個家人前來探望他們。
梁沉活到這麼大,所遇見過的活人,也不過就是自己的母親、三個月出現一次的送菜老伯,以及那個不知爲何就樂意與自己相熟的夜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