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傍晚,梁沉帶着小公子去了一趟城郊的夜遊神殿。
這不是梁沉第一次進夜遊神殿,只是燕州的神殿多位於城鎮中心,熙熙攘攘,沒怎麼有清淨的時候。
與燕州的神殿相比,西城的這間神殿,就顯得寂靜多了。
大殿的正中央供奉着夜遊神的金身神像。
那神像手握短笛,頭戴花冠,滿面祥和,卻跟真正的神夜不大像。
神像前還立着兩位石雕童子,看起來像是守殿的小童兒。
“還真是像他的脾性。”梁沉淡淡道,“神夜他明明幾乎什麼也看不到,明明就幾乎是個瞎子,竟然還能爲了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姑娘,讓神殿長明十年。”
“看來,虞薔那日見的,是真的神夜了。”
他回眸,看了看殿外的長天,日色昏沉了下來,黑夜漸漸漫上。大殿的燈火卻如同得了信一樣,漸漸亮起。
“渝州人都知道,西城的這間神殿,會入夜長明。”小公子在他身後,“所以這裏,一來二去,便也香火鼎盛。”
“可惜了。”梁沉垂眸,“可惜神夜什麼也看不到。”
“什麼也…看不到麼?”
“嗯。”他點頭,“神夜他的眼睛是灰濛濛的,眼裏只有朦朦朧朧的夜色。他同我講過,他只能看到一點一點縹緲的輪廓,以及行路之人身上的魂火。”
原來真的是這樣麼…戚無染驀然無聲。原來這九州大地唯一一個夜遊神,竟是個幾乎什麼也看不到的神明。他就這麼騎在牛背上,爲華夏巡夜數百年麼?
梁沉的眼神掃過那兩位童子像,突然福至心靈,涌出口來一句,“有人在麼?”
“你是誰呀?”
空靈之中,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幽幽而問。
“南洛梁沉。”
話音剛落,薰風一起,二人只感覺眼前倏然一明,兩個七八歲小童模樣的小童子,從石像處脫胎而來。
那兩個小童兒一男一女,都是年畫上娃娃般的模樣。其中一個小童垂髫打扮,着一身淡藍色的衫子,上面還印着祥雲圖騰;另一小童扎兩個小角,桃色小裙裝扮,手裏還抱着海棠花枝。
“我叫飛鳥!”
“我叫花顏!”
兩個小童兒有模有樣地行禮,“大人夜安!”
“使不得使不得!”梁沉急忙還禮,“你們是仙家童子,我只是個小小凡人,該我向你們行禮纔是!”
小童兒面面相覷,飛鳥道:“大人不必拘束,常聽我家君上講,若有南洛梁少卿來訪,必要有求必應,好好款待。如今您來了,那我等也該聽君上吩咐,竭力侍奉纔是。”
“……”
梁沉沉吟片刻,“那,他有沒有說,何時回來?”
花顏搖頭,“凡人一世一般要過生老病死四門,君上轉世渡劫,命數如何也是天定的,此中天機不是我等小童兒可以窺探的。”
這樣啊。
梁沉沒說什麼,兩個人在神殿裏微微坐了片刻,就沿着原路離開了。回程的馬車上,梁沉一直驀然無聲。
戚無染知道,他是真心思念神夜。
也只有在提起神夜時,他能收一收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神夜陪他從小長大,在他心裏的分量應該很重吧?他到現在還穿着夜行衫,還藏着短笛風宿,還吹着安魂曲…戚無染沒見過真正的神夜,但是就算想想也會知道,那是個風華無雙的年輕神明。
那自己呢?
戚無染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一成不變的蒼梧縹青服,一股複雜的情緒悄然漫上心頭。很長時間後,他才明白,這種感覺叫做“相形見絀”。
他的情緒慢慢低落了下去。
梁沉好不容易從失落中緩了過來,又突然見到他的小道長慢慢低下頭。他心思如蛇,自然明白戚無染這是在低落什麼。他笑了笑,坐了過去。
“怎麼了這是?”梁沉嬉笑着捉起那人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又餓了是不是?要不咱們去城郊那間酒館坐坐?你喫飯,我喝酒,咱們喫得開開心心了,再回湘靈去。”
戚無染搖搖頭。
梁沉別無他法,只得好說歹說地勸着他回了湘靈。二人上山之後,梁沉怕他回去之後又東想西想,索性把人拉到了自己那裏先喫喫夜宵。落落在院子裏又把小酒桌擺好,梁沉親自給小公子熱了一點兒雞湯,還給自己弄了些小酒。
“梁沉。”
“嗯。”
“神夜爲什麼去下凡歷劫?”
坦白來講,這原本是梁沉打算隱瞞一輩子的祕密。
可是蕭蕭晚風下,小公子的眼眸清澈如鏡,那個小人如此信任,又如此在意他。
梁沉放下酒杯,嘆了口氣。
“我當時被困在光牢裏,只想出去。”他淡然一笑,“小道長,我知道我講給你聽,你也不會怪我。但是萬事有因有果,那個時候我害了人,卻沒有食惡果。”
“那時,我恨南洛,恨大梁城,甚至恨整個燕州。”梁沉悽然,“所以,我讓神夜幫我破開了大梁城外的三頭巨蛇封印---每一步我都沒算錯,南洛不能殺蛇,而華亭谷四面有結界。果然他們召集各方仙門來華亭谷…所以,我就遇見了你。”
原來在戚無染眼中那場陰差陽錯的相遇,不過是梁沉策劃好的。
三頭巨蛇被趕進了華亭谷,接下來他要做的,便是靜靜地等,等將修士騙進來,幫他打破光牢。
可是小公子呢?
若非他下定決心要去探尋父母的下落,若非洛瑤跟戚疏雨的那段舊事,那他又怎麼會成爲第一個踏進華亭谷的仙門子弟呢?
千絲萬縷,說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神夜,是爲了幫你贖罪,才轉世歷劫,清償因果的麼?”
“嗯。”
是這樣啊。
小公子蕭然垂眸,驀地,那人卻悄悄近身,從身後將他抱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梁沉低頭嗅了嗅他的發,將下頜埋進他的肩窩裏。
“你不一樣啊。”他笑了,“小道長,你不一樣。你是老天送我的一份重禮,有時我連拆封都未必捨得…你該清楚,如若你是個姑娘家,我恨不得現在就向湘靈下聘,紅妝百里,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
戚無染的耳朵紅了,整張臉,也慢慢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