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奇子雖然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模樣，卻機警異常，十幾步開外早已嗅到劍氣。蘇念予擡聲喝道，“有怪物！大家快躲！”
白日街道，熙熙攘攘，他這麼一喊，倒是許多人紛紛都朝此處看來。那窮奇子似乎不願理他，一下子跳到房檐上，就要飛檐走壁一樣逃遠。
蘇念予正想去追，那小畜生身前卻先款款落下一個人，虞薔姑娘一身紅衣，反提着寶劍慢慢靠近。
“姑娘小心！”蘇念予高喊，“這小畜生極爲危險！”
虞薔點頭，劍鋒一轉便要往窮奇子處劈來。那窮奇子幾乎是瞬移般躲過，一腳蹬到瓦片上就要繼續往前躥。虞薔心中一驚，轉身便抽出無影弓，神弓一開，那小畜生頭一低，身上的斗篷卻□□乾淨淨射落。虞薔一眼看到他那細細密密的牙齒，不由得渾身發緊。
交戰之間，蘇念予已經截住了窮奇子的去路。他將魚腸寶劍在面前一架，仙劍應聲而出，直取那個小怪物。
窮奇子突然長嘯一聲，那近乎嘶喊的聲音震得人頭皮發麻。蘇念予將袖子一擡，捆仙靈鎖如蛇一樣游出，窮奇子應接不暇，纏鬥之間，他突然金光一閃。
蘇念予大呼不好，連忙御劍而起就要去拉虞薔。
那虞薔還沒見過窮奇子變身窮奇的巨大場面，發愣之間已經被蘇念予抱到了仙劍上。
兩人正要往外躲，轉瞬之間那陣金光之中卻並沒有幻化出上古惡獸窮奇，那個小怪物箭一般直直地向虞薔衝來，只是在半空之中，那血盆大口便已張開。虞薔瞳仁一顫，猝不及防之間，蘇念予卻反身一轉，那窮奇子一口便咬到了他的手臂上！
蘇念予痛到頭腦一片空白，虞薔終於反應過來，她反弓一擊，窮奇子腦門中招，瞬間便鬆了口。
蘇念予強忍疼痛，正要召喚靈鎖，那東海法器靈敏如蛇，電光火石之間便纏緊了窮奇子的雙手。幾人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戰到了湘江岸，窮奇子見兩手不得脫，便拼命啃咬手腕上的靈鎖。靈鎖悄然爬了他一身，不知不覺就把那小畜生纏成了糉子。蘇念予正要念咒收網，那窮奇子突然嘶喊一聲，球一樣彈到了蘇念予的魚腸寶劍上。
兩人一下便落了水。
戚無染在芳菲院裏呆呆地立了好久好久。
海棠的葉子落光了，小樓已經有些蕭索了。
梁沉的話一直迴盪在他的耳畔。
“我捨不得你…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能沒有你…我回南洛，你也要跟我回去！我…我明晚遇到岑荼，就讓他帶我們回南洛！”
“戚澄的事，我很愧疚，但是等我舅舅來了，該有的自然會有。我要同你一起回南洛，小道長…你現在就回答我，跟不跟着我？！”
“還是說…你要棄了我？”
他不明白，自己何時竟已經變成了這幅樣子。
明明一開始只是覺得他是洛瑤唯一的兒子，明明一開始只是想看着他、管着他，怎麼不知不覺，自己竟陷得如此深了呢？
如果自己不跟着…那梁沉回了南洛，誰還會體諒他那盤旋着猩紅色威脅的苦楚呢？誰還會敦促他讀書？南洛上上下下有幾個人真心對他？
他會不會借酒消愁，又和白起他們流連於瓦舍勾欄了？
戚無染無法想象他對別人溫柔繾綣的模樣，那份離別一旦漫上心頭，他就招架不住地心疼。梁沉剛剛含着熱淚的眼神折磨得他心力交瘁，他無法想象，若是二人相隔千里，他思念起自己的每一個白日與長夜，誰會像自己一樣好好地真心待他呢？
可是若真的隨他離去，那就是真真正正的背叛了整個湘靈了。
這裏生他、養他，塑造了他整個信仰。叔父還在，戚澄還在，若是自己說走就走了，他們該怎麼辦？
一種難言的委屈漫上心頭，戚無染走進了屋子，慢慢縮起了身子抱緊了自己。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格外地思念父母，若是此時母親在身邊…她定能好好地安慰自己，若是父親在…一切便由他做主，也不用自己如此揪心了啊…
湘靈一聲哨響。
白孔雀又要歸巢了。
虞薔醒來的時候意識已經朦朦朧朧，她躺在地面上，墊着一層衣袍。身側的火光一閃，她一轉身，一個冰涼的物件“叮噹”一聲掉落地面。
她拼命抓緊了那個掉在地上的縛心青銅柱，下意識地出口了一聲，“少卿…”
一個少年嗷嗷大哭的聲音強行把她的神識拉回了清明。
虞薔定睛一看，原來此刻自己竟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山洞中，蘇念予在火把的另一側滿身狼狽，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
“啊啊啊啊啊！”蘇念予終於開始崩潰地乾嚎，“受傷的是我！拼命把你從水裏救出來的是我！可是你剛纔一醒來，開口就叫少卿！！！啊啊啊啊！我能不哭嗎我！”
“……”
虞薔的眼眸顫了顫。
她掙扎地坐起身子，一陣極爲陌生的腐臭味卻充斥着她的鼻腔。虞薔皺皺眉頭，“不對…你中毒了？！”
“我沒有啊！”蘇念予委屈極了，“還是我自己給自己尋的草藥、單手包紮的傷口！”
虞薔心覺不好，趕緊爬過去一把將蘇念予包好的傷口扯開。果真不出她所料，那一口細細密密的牙印之下，原本好好的血肉已經開始發黑腐臭，並且毒血竟然已經蔓延開了！
蘇念予一看，差點兒沒把自己嚇暈過去。
“蘇公子，你動動右手手指。”虞薔慢慢沉着下來，蘇念予趕緊照做，卻發現，自己的右臂已然不聽使喚了。
“那小怪物嘴中真的有奇毒，”虞薔聲音已經冷靜了，“現在毒已發作入骨，蘇公子，你的劍呢？當下必須立馬斬斷右臂，否則毒血很快就會侵入五臟六腑。”
“什麼…”蘇念予難以接受，“不是…那麼突然麼？不用再搶救一下麼…”
“來不及了。”虞薔鳳眸如水，“蘇公子，對不住了。”
說話之間，她撿起魚腸寶劍，就要開斬。蘇念予實在是接受無能，一把又把手臂抽了出來，人的手又不像是壁虎的尾巴一樣能長出來，哪兒有說砍就砍的道理？！
“你躲什麼躲！”虞薔焦急無比，“我就問你，你是要命、還是要胳膊？！”
“我…”蘇念予急得冒汗，“我要是少一條胳膊，劍也不能用了、功也不能練了，家也不用成了…”
“那麼多廢話！”虞薔一把扯過他的右臂，“你聽着，右手不拿劍，左手一樣可以！左手使劍耽誤不了半點兒功力！至於成家…我現在就可以嫁給你！好了，沒問題了，快，別耽誤了！”
蘇念予一下子傻在了那裏。
“你…你說什麼？”
“你耳朵剛纔離家出走了麼？”虞薔乾脆利落地撕下身上的衣服，仔仔細細地纏緊了他的手臂。她的眼神堅定無比，“我虞薔無父無母，不信媒妁。我說要嫁你，那麼從今日起，你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夫君。如今我身穿紅衣，你就當是已經跟你拜了天地，公子，你閉上眼睛，別看。”
“我…”蘇念予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呆呆地伸直了手臂，眼看着虞薔將魚腸劍過了火焰。蘇念予感到自己舌頭有些打結，“你此話…當真？”
虞薔回身，寶劍利落一起。
“海枯石爛。”
湘靈已經入了夜。
晚飯一動未動，梁沉心如死水地靠在窗棱邊上。
“哞哞（你看你弄得）！”岑荼飄然而至，“哞哞哞哞哞哞（這才幾天，你就把自己搞成了這麼個蠢模樣啊）！”
“別嘲笑我了。”梁沉雙眼發直，“你那裏有沒有什麼良藥，可以治一治小戚澄的眼睛？”
“眼睛回天乏術，”一個女人的聲音驟然響起，“但是疤痕倒是可以儘量去掉。”
是君傾。
君傾…她怎麼會跟岑荼一起出現在自己面前？
“爲什麼？”梁沉情緒不穩，“既然疤痕能治…眼睛怎麼就不能治了？！”
“哞哞哞（不得無禮）！”岑荼厲聲道，“哞哞哞，哞哞，哞哞哞（見到仙家，拜也不拜，成何體統）？”
“岑荼，”君傾漠然擡手，“別計較這些了，先把他帶走吧。”
“走？”梁沉愕然擡頭，“走到哪裏去？”
“大梁。”君傾言簡意賅，“該到你回去的時候了。”
“現在？”梁沉錯愕不已，“好，岑荼，你去芳菲院，接上戚無染。”
“哞哞（我纔不去）！”
“岑荼！”梁沉的脖子上冒出了青筋，“我不管！你給我帶上戚無染！他不走，我也不會走！”
“你想讓湘靈滅族麼？”君傾赫然發問，“這些事情，本不該神明說破，但我姑且告訴你。燕州馬上就要發兵南下攻打渝州，你覺得戚無染一旦到了大梁，整個大梁，會放過他麼？會放過你們南洛麼？”
那個女人的側影在薄涼的月光下更顯縹緲精緻。
梁沉愣在了原地。
無語凝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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