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曲慢慢止息。
一個一身素白衣裳的中年人,脫垂着一條毫無生氣的右手,將短笛收進了懷裏。
他天生斷眉,眉目之間的滄桑感卻顯得一派寧靜如海。臥房內的薰香幾乎快要燃盡了,他正要寬衣上牀,卻聽得一聲巨大的轟鳴聲。
緊接着,家丁兵士迅速集結的聲音、侍女哭喊的聲音、瓦礫碎裂的聲音、狗叫聲亂做一團。男人一愣,繼而轉身看向窗外。只見金光一閃,面前的那整面牆“轟”得一聲碎了個乾乾淨淨。
“什麼人!膽敢…”
他話音未落,在看清逆光而來的那個人的輪廓之後,男人瞬間愣在了原地。
硝|煙散盡,梁沉的身影赫然出現在面前。
多年不見,當年那個飛揚跋扈的南洛公子,雖然容顏幾乎半分未改,卻像是完全換了個人那樣天翻地覆。
像是將那寒潭中的孤寂清寒,係數帶來了人間。
“你…”男人不由得開始倉皇,“你居然…”
“呵呵。”梁沉淡淡開口,“獨臂國師,天生斷眉,我還真沒想到,竟然真的是你。唐漪,你如今混得倒是不錯啊。”
“那又如何。”唐漪緩了緩,“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殺進我的國師府,不太道義吧?”
“道義?”梁沉冷笑,“那你作爲一個區區凡人,私藏神夜的巡夜短笛,不曉得是重罪麼?”
“你…”唐漪向後退了一步,“梁少卿,你休要胡說…”
“我胡說?”梁沉一擡玉清紅梅扇,扇風揚起之處波濤洶涌,“你拿什麼來演奏夜遊神曲?是你自己交出來,還是等我劈了你之後,再從你屍體上抽出來?”
“…”
幾百個士兵包圍在四周,梁沉神情中透着淡淡的不屑。唐漪的額角上滿是汗水,他看了對方一會兒,突然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將懷裏那根短笛,摸了出來。
那短笛白玉打造,通體潔白。
根本就不是神夜的短笛雲歇。
“…”梁沉猛然擡眸,“不對!你沒有云歇…那你怎麼可能會吹巡夜曲…”
“珠州的每一位舊人,都會吹巡夜曲。”唐漪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了,“珠州十年永晝,我於每日本該的夜半時奏起夜遊神曲,寓意這是一天的交替。”他緩緩擡起那根潔白的短笛,“梁少卿,久違了,二十二年,如今的我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無家可歸的少年人了,也請你…自重吧。”
梁沉望着那根陌生的短笛,許久無語。
“前…前輩?”韓心遠從柱子後面悄悄湊上來,“前輩,你先別急着多想,你快隨我去後院看看!那裏有蹊蹺!”
唐漪看了看那一臉青春氣的少年人,這人的面孔隱隱撥動了他的記憶,怎麼回事…這少年人看着怎麼都不是當年的戚無染,爲何卻如此相像?
梁沉收起扇子,當即便跟着韓心遠繞去了後院。唐漪揮揮手,索性讓那些士兵全都退下了。他理了理衣服,披了一件外袍,便跟去了後院。
梁沉立在那裏。
久久無言。
“這是什麼。”一字一句,他的眼神中翻涌出猩紅色的殺氣,他猛然回身,“這是什麼東西…唐漪!你給我解釋清楚!”
韓心遠不由得愣在了那裏。
這是什麼東西?
祭臺的四周是古舊的浮雕柱,中間是一塊天然的石桌,桌上是一個爬滿銅鏽的酒壺。
風吹雨打,炎炎日光,將這一切,染上了時光的頹唐。
祭臺之上,雕刻着一個栩栩如生的人。
不,那已經不算什麼人了。
那人長身玉立、衣着端莊,一張臉上卻是密密麻麻的繃帶。
只露出一雙溫潤的眼睛。
一旁的石碑上,雕刻着幾個樸素的字樣。
“九殿下殉天處。”
九殿下殉天處…梁沉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一看到這幾個字,那一瞬間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撲面而來。他強迫自己冷靜了許久,這才轉身,一雙眼睛幾乎要滴出血來。
“唐漪…”梁沉一擡手,扇子架上了他的脖頸,“你給我個解釋…當年的九殿下,究竟是怎麼回事…”
唐漪分毫未躲,突然目光一肅,深深一禮。
“…”
“唐漪苟活到今日,自知慚愧不已。”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素聞梁公子與神夜真君交好,還望公子成全,讓小人此生與那夜遊神…再見上一面。”
“我還有一些未完的話,想告訴他。”
韓心遠望着那人近乎卑微的姿態,突然發現梁沉的神情似乎鬆動了些許。
他們之前,是有什麼故事麼?
二人在國師府,待了一會兒
唐漪派人取了幾罈好酒,便娓娓道來。
當年珠州也算是物阜民豐,奈何突然天降瘟疫,民不聊生。短短半年內,人口幾乎病倒了一多半。
十年前,老國主不知道從哪裏聽得了神諭,說是要拿皇子祭天,方能贖罪,解了這綿綿的瘟災。
無依無靠、雙目失明的九殿下,便被推到了最前面。
據說,十年前,九殿下自盡的那一日。人們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祭天台,悄無聲息地飲下了毒酒,那一瞬見天地變色、烏雲蔽日。皇子緩緩倒下的地方,一個熟悉的神明,飛昇而起。
那時,整個珠州才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
夜遊神歸位,瘟疫終於煙消雲散,可從此珠州,再無夜晚。
一年又一年,後來的人們竭盡所能地供奉夜遊神,妄圖爲當年的事情贖罪。可是夜遊神殿越來越多,珠州的百姓越來越少,十年來,依舊沒有夜晚。
“呵。”梁沉醉了酒,眼尾開始有些紅了,“若是當年我在珠州…就不會讓他,受這種委屈了。”
“你幫不了他。”唐漪頹然一嘆,“當年的場面,民怨沸騰,你以你一人之力…根本就幫不了他。”
梁沉沒回話,心中卻止不住地疼。
“公子。”唐漪突然起身,直直地跪倒了他面前,“公子,你讓我…見他一面吧!”
梁沉斜斜地看了他一眼。
“你有什麼話,大可以告訴我。”他冷笑,“你是不信,我會幫你帶到麼?”
“”唐漪不肯讓步,他咬了咬牙,“你若是不答應我,我便不起來!”
“隨你。”梁沉乾脆便站起身子,扯過韓心遠當扶穩站好了,“你跪多久是你的事情,神夜是真正的神明,你以爲神明是你想見,就能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