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再一次出現了。
所有人都看到,九殿下纖細白皙的手指並未真的接觸到四殿下的身體,他的指尖僅僅觸碰到了那濃稠的藥浴池水,彷彿一道藍色的暖光閃過,瘟毒隨着池水被迅速淨化,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潰爛與痛苦,轉瞬消弭。
又是一股新的震撼。
三天之後,楚攸憑着一人之力,讓整個珠州皇宮再一次恢復了生機。被治癒後的身體不會再次被感染,國主下令讓六成宮人離開皇宮,去到民間救助尚處於危難之中的黎民百姓。然而宮外的情形久久不見好轉,半個月之後,處在瘟疫、饑荒與死亡中的南郡無可避免地發生了□□,又過了半個月,國主將楚攸單獨請進了大殿之上,一個時辰後,楚攸緩緩離開,空無的眼神中卻是掩藏不住的大義凜然。
鶯鶯聽說了前因後果之後,直接昏了過去。
唐漪當場跪下,拿起佩刀架在了脖頸之間。
“殿下。”他一字一句,雙目充血,“若是殿下執意要去,就從小人的屍體上,踏過去。”
“阿方,”楚攸按住他的手,那一刻的表情溫柔卻冷靜,“本殿此意已決,若是能以這殘廢之軀,換全城百姓脫離並困,縱然萬劫不復又如何?”
“你真的是爲了全城百姓麼?”唐漪看向他,恍然間眼角流下了血淚,“你是爲了讓你的皇兄重視你、認可你,你爲了光宗耀祖,名留青史,你爲了向世人證明,你不是個廢物!你會成爲老國主的驕傲,會成爲皇子的楷模,會彪炳史冊,成爲萬世的傳說。”他頓了頓,眼神卻越來越冷清,“如此良機,殿下怎會錯過?”
楚攸沉寂了一會兒。
他輕輕按下唐漪手中的劍,緩緩地摸了摸他的面頰。
“是。又能如何?”九殿下居然緩緩地笑了,“我若執意這般,阿方豈會棄我而去?”
“我…”唐漪撞上他那靜謐的神情,突然緊緊握住了手中的長刀,一刀砍進一旁的石柱裏。只聽一聲刺耳的巨響,他緩緩跪倒在地,無聲顫抖。
原來這就叫萬劫不復。
三日之後,珠州開國以來最壯觀的景象巍峨上演。
一條名爲小滄河的河流,流經南郡,自北向南入海,將南郡分爲東西兩側。
國主下令,在小滄河兩岸,以樹藤織就巨大的網鋪滿整個河面,網的兩端被固定在兩側的地面上,綿延幾十裏,巍巍壯觀。
午時過後,國主祭拜過天地,便讓所有百姓都邁入水中。他們以樹藤網爲託,半身浸在水裏,靜靜地等待着命運。
楚攸出現在最下游的城門處。
國主親自牽着他的手,一步步帶領他走向那承載着無數生命與希望的河水。最後,九殿下緩緩地推開了國主的手臂。他不辨東西,只能憑着直覺,向已故父母皇陵的方向,遙遙一拜。
手指伸入水中的那一刻,鶯鶯抱緊了唐漪的手臂,使勁閉上了眼睛。
一道巨大的暖光在水流中翻騰,不過是瞬間的功夫,所有的人們都驚奇地發現,那盤踞已久的潰爛、傷口與病痛驟然消弭,四面八方響起了慶祝的鑼鼓與禮炮聲,人們喜極而泣,感恩戴德,爭相向國主所在的方向叩拜着、祈禱着。
國主端坐在寬敞的椅子上,他舉起雙手,夢一般珍惜着這來之不易的盛景。
楚攸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唐漪不知道去了哪裏,只有鶯鶯一個人守在牀前,她的雙眼紅腫,頭髮凌亂,沾着細碎的泥土。
“殿下…”她的嗓音沙啞,見他醒來,終於忍不住又失聲痛哭了起來。
“別難過…”楚攸正想伸手去安慰那個女孩,卻發現自己的渾身沉重無比,那後知後覺的疼痛感瞬間爬滿了全身,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那原本光滑青春的觸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粗糙、腫脹如同蟾|蜍的皮膚一般坑坑窪窪的質感。他看不見,但是心知肚明,自己已經潰爛腫脹成粘膩的一灘,那一瞬間他卻沒有立馬悲傷,只是覺得,原來拯救蒼生,果真要承受一些代價。
“胡說!”鶯鶯淚眼朦朧,“殿下要是再胡說,鶯鶯就再也不理你了…”
話音剛落,唐漪踏着月色,陰氣沉沉地踏入了長明殿。
“殿下。”他行禮,拘束得像是一個外人,“滿城的百姓都在對您歌功頌德,國主慷概,已經下令讓人爲您修建金身神像,就放在下游的城門裏。”
“阿方…”
九殿下剛想說什麼,卻被他無情打斷,“但是國主又下令封鎖了長明殿,不準旁人來看您。”
罷了,這副樣子,也見不得人了。
唐漪靜靜地看向他,一天之前還清俊柔美的少年皇子,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坨蠕蟲般正在逐漸潰爛、臭氣熏天的怪物。他面目全非,藥石無醫。唐漪和鶯鶯都猜得沒錯,那麼多瘟毒,九殿下的凡人之軀怎麼可能瞬間化解,他終究被無情反噬,成了人人害怕的瘟毒怪物。
“殿下。”唐漪看向地面,眼神卻在閃躲,“殿下可後悔?”
“阿方!”鶯鶯忽然起身,憤怒地給了他一個耳光,“殿下是不是平日裏對你太好了?!才讓你敢如此說風涼話?!”
唐漪揉了揉麪頰,緩緩地站起身子。
他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條小小的蜈蚣來。
“這蜈蚣名叫阿八,是小人從小養到大的。”他走進了一步,“殿下若是信我,我便將阿八的小命獻給殿下了---您只管吞下他,看看會不會以毒逼毒,助您體內的蠱毒快速消解。”
“荒謬!”鶯鶯憤憤地打斷他,“殿□□內這是瘟毒,與蠱毒有什麼干係?!”
“是蠱毒。”唐漪看向她,一字一頓地強調到,“這場瘟疫,從來都不是瘟疫,而是蠱毒。”
鶯鶯一下子愣住了。
她看着唐漪,看着那條細軟的蜈蚣,看向了他無力的手臂,又想起了他們共同保守的祕密。
百越萬蟲谷。
唐漪將藥瓶放下,轉身離去。
月光一下子冰涼如水。
元載三十八年,這場席捲南郡許久的瘟疫以九殿下的捨身淨化告終。至此,全國的百姓將這位久居深宮的殿下奉若神明,不久後,國主下令,封還在宮中養傷的九殿下爲九州聖天皇子,他儼然彪炳史冊,成爲了九州大地上當之無愧的醫神。
潛伏在珠州的溫落看着河邊的金身神像,陷入了沉思。
他作爲萬蟲谷的大護法,一手策劃了這滔天的大事,原以爲大局已定,卻不想功敗垂成,竟不知道珠州皇室還有此等厲害的人間藥引。
眼看國都迅速復甦,溫落心有不甘,一擡手,一個老者近前,“溫護法有何吩咐?”
“去。”他一揮手,“招派人馬,入宮刺|殺。”
“刺|殺?”老者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刺|殺誰?”
“真是廢物。”溫落一聲冷笑,“他們這就舉國歡慶了,這就以爲能逃過麼?只要那個弱不禁風皇子一死,蠱|毒就會瞬間炸開,湮|沒整個都城。”
“這…”老者的額頭滲出了冷汗,“溫護法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