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無論他們是被動還是主動地加入叛軍,他們手上的鮮血和罪孽,絕不會因爲天后一句輕飄飄的赦免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李孝逸這種老殺才,根本不在乎多死幾個還是少死幾個人,他真正擔心的是天后的怪罪。

    到時候,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跟天后說:您看,我勸過了,勸太子不要妄造殺戮,但太子他不聽呀!君臣有別,微臣也不敢反對不是?

    擇清自己的責任,保證李餘的安全,然後纔是消滅徐敬業,這幾件事的順序,李孝逸是不會亂的。

    墨知這個“兼愛非攻”的墨家傳人,到城裏轉了一圈後,對李餘那近乎暴烈的屠殺也沒提出異議,反而對李餘說:“也許,你是對的。”

    造反也罷,起義也罷,總是會有很多人被傷害被掠奪。

    按照後世的定義,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反抗暴政叫起義,針對的對象主要是富人,不管你是不是爲富不仁。

    而造反不一樣。

    能被定性爲造反的,壓根就是一羣野心家想要試一試那把椅子的滋味。既然想要坐那把椅子,就不能少了大家的支持。

    太祖就是靠着世家的支持,才順利地推翻了大隋。有這麼一個成功的案例在前,徐敬業當然是要有樣學樣,儘量跟那些世家保持聯絡,對世家們的人和物儘量做到秋毫無犯。

    事實上,他們確實已經達成了協議,或明或暗。

    但打仗需要人,需要錢,這些又該如何解決?

    那些屁民啊,還有那些沒什麼根基的散戶,咳咳,本地的土財主呀,不就是最好的韭菜嘛!

    所以,別看外面打的熱鬧,但那些世家大族,包括世家的旁系,還有他們的生意,根本沒受到多大的影響。

    如果非要說有,大概不過是運河被阻斷交通不便,南來北往的貨物沒有以前運送的那麼便捷了。但便捷有便捷的好處,不便也有不便的玩法。

    你運不來江南的魚米、絲綢、茶葉,而我能運來——別管我是用什麼法子——我就能比你多掙錢,而且是任何人都無話可說的掙錢。

    烽火連三月,抵萬金的又何止家書呢?

    可以是柴米油鹽,可以是喫穿用度,可以是針頭線腦,可以是,所有。

    東都物價飛漲!

    西京物價飛漲!

    北方物價飛漲!

    五姓七望,關中四姓,甚至是李唐宗室所在的關隴勳貴集團,無不加入了這一場饕餮盛宴。

    打仗,拼的從來就不只是軍事力量。

    世家大族們,以另外一種方式,展現出了巨大的能量。

    這份能量如此之大,以至於自詡爲天后瘋狗的來俊臣,都感受到了:“啓稟天后,裴炎等已被羈押數月卻未被降罪。如今物議洶洶,微臣快頂不住了啊!”

    天后似乎並不急躁:“來卿可有對策?”

    來俊臣能有什麼對策,他只會打打打,殺殺殺。

    “不,你會有對策的,不是嗎?”

    據說,人都是逼出來的,在巨大的壓力下,總是會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來俊臣深知,不能給主人抓獵物的瘋狗不是一條好狗。

    現在,獵物在主人面前反覆橫跳,你這條獵犬不趕緊想辦法抓住獵物,那就只能等着被殺喫肉這一個結局了。

    好在,來俊臣不是一個人,他有夥伴。

    於是,一首童謠一夜之間就在東都傳唱開來:“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

    這童謠來的如此蹊蹺,傳唱的如此之快,讓人始料未及。

    據各方偵查所得,最初是有一個紅衣小兒傳唱,來源不可知,去處不可知,是誰教授的此童謠,也不可知。

    但坊間有云:凡街市無根之語,謂之謠言。上天儆戒人君,命熒睍星化爲小兒,造作謠言,使羣兒習之,謂之童謠。小則寓一人之吉凶,大則系國家之興敗。熒變火星,是以色紅。

    所以,這個紅衣小兒就是上天的使者,預示着這天下將有大亂,而李唐江山也將易主?

    可這個緋衣小兒,還有那一片兩片的火,又是誰呢?

    有不知道的,有假裝不知道的,對此,天后的斷語是:“緋衣爲‘裴’,兩片火爲‘炎’,所以,這童謠裏說的是誰,衆卿都明白了吧?那麼,衆卿還不去迎接新主?”

    武成殿上,珠簾後的天后,說出來的話,字字誅心。

    “臣不敢!”衆人齊齊躬身。

    “不敢?還有什麼是你們不敢做的嗎?”

    天后怒不可遏,摔出一堆奏章:“朕的乖孫子不過是斬殺了一些逆臣而已,你們就如喪考妣一般,說什麼殺俘不祥,說什麼百姓無辜?那些亂臣賊子,是百姓嗎?是戰俘嗎?”

    “臣惶恐!”

    “惶恐?你們是應該惶恐一下。姬無斷,把這份名單念一下。”

    “是。”

    姬無斷應了聲,展開一份名單,徐徐念道:“自徐敬業叛亂以來,趙郡李氏販運江南大米,得錢三十萬貫;博陵崔氏販運木材,得錢十萬貫;清河崔氏販運絲綢,得錢二十萬貫;范陽盧氏販運魚鹽,得錢五十萬貫;陳郡謝氏、滎陽鄭氏……”

    長長的名單,巨量的錢財,聽得衆人無不膽戰心驚。

    不在名單上的,感慨這幫孫子真能撈錢;在名單上的,心驚於爲什麼自己的底細會被人摸得這麼清楚。

    但他們並不怎麼擔心,因爲這些舉動只是慣例,只是常規操作而已。

    “臣萬死!”衆人回答的,還是那麼的整齊,就像有導演在指揮一樣。

    世家何以稱之爲世家?

    不是你有幾個讀書人,有那麼幾個在朝中做官的,就能算得上世家的。

    有人,有很多人;有錢,有很多錢;有關係,有上至朝堂下至鄉里,有官宦士子有差役百工,有無數願意爲你說話的人。

    凡此三種,缺一不可。

    否則,哪怕是你貴爲皇親國戚、王侯將相,也不過是沒什麼根底的新貴而已。不客氣地說,就是所謂的皇帝,也未必就真的能入得了那些千年世家的眼。

    當年,太宗重修《氏族志》,但在初稿中,編修者都敢無視皇室,而將博陵崔氏排爲天下第一,其張狂可見一斑。

    以致太宗那樣雄才偉略的人,都只能多次發出包含迷惑與憤怒的質問:“吾實不解,山東四姓爲何自矜,而人間又爲何重之?!”

    哪怕高宗以律法的形式頒佈禁婚詔書,明確規定了不婚之家,但效果依舊很不如意,反而更加助長了他們的氣焰。

    你說不讓我們通婚就不通婚了,你誰啊?

    天后深知,這些世家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他們全部打廢打殘,所以,她現在的目標只有一個,一個相對容易的目標——裴炎,以及他身後的河東裴氏。

    來俊臣出列:“微臣奉命搜查,從裴炎家中得到一封奇怪的信,還未寄出,收信人乃逆賊徐敬業。但上面只有‘青鵝’二字,微臣百思不得其解。請天后、陛下指點。”

    吉祥物李旦,早就睏得不行了,聽見這裏纔有點興趣:“猜字謎呀?青……鵝,徐敬業給裴炎送喫的了?還是名貴品種?”隨即就搖搖頭:“不是不是,不會那麼簡單。那就是錢?錢又叫青蚨,大概是對了吧?”

    天后搖搖頭,說道:“拆字而已。青者,十二月;鵝者,我自與也。裴炎這是說,打算十二月在東都舉事,響應徐敬業。到時候,徐敬業佔據江南半壁,又有裴炎做內應,天下豈不盡入他們之手。真是好謀算,好謀算啊!”

    天后都說好,大家自然沒什麼異議——有異議的人還都在牢裏關着呢!

    “擬旨:中書令裴炎包藏禍心,謀反作亂,夷三族;胡元範流放巂州,劉齊賢貶任吉州長史;大將軍程務挺……”

    天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程務挺誤交匪類,發往安西都護府,軍前效力。”

    旨意發出,衆人“眉目傳情”。

    “裴家就這麼完了?”

    “我們要不要保他一下?”

    “要保你保,我可不觸這個黴頭。”

    “完了好啊,完了咱們就可以接手他的那一攤子了嘛!”

    “這娘們真狠啊!”

    “別高興得太早,這娘們不會那麼輕易地放過我們的。”

    天后只作看不見那些人的舉動,很和藹地對衆人說道:“軍情緊急,靡費甚多,國庫入不敷出,諸位愛卿可有良策?”

    特麼的,這是要命還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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