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厭春宮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戰損
    周旖錦的心裏驟然緊張起來,忙問道:“怎麼了?”

    話語未落,眼見着宮道轉彎處一列人穿着禁軍服飾,快步往此處走來,周旖錦的眼神從中掃過,卻未發現魏璇的身影。

    “讓一讓!”人羣中響起紀桑焦急的聲音,她的目光尋聲而去,看到的是雪白的擔架,一大半卻被染了猙獰的鮮紅,血滴如珠串,不斷往地面淌。

    “殿下……”周旖錦的喉嚨像是被扼住了,劇烈的心跳聲在耳邊縈繞,冷風颳過臉頰,似無數微小的針刺過。

    “砰”的一聲,她手中的湯婆子落在地面,外層裹的精緻綢緞沾了地面塵土,狼狽不堪。

    另一邊又看見不少匆匆趕來的太醫,拖着沉重的藥箱奔跑,像一隻只笨重的鵝。

    周旖錦忍不住,腳步邁過門檻,徑直往擔架那畔跑去,裙襬灌滿了風,微微鼓起,隨即又垂落地面。

    紀桑上前一步,快速解釋道:“質子殿下班師回朝,在京城郊外受了敵軍餘孽埋伏,傷口已經簡單處理過了,但仍不濟用,皇上派了不少太醫來診治。”

    周旖錦似乎聽懂了,微抿着脣,低頭看向擔架上的人。

    魏璇雙眸緊閉,眉頭還微微皺着。他身上還穿着銀色的鎧甲,可腹部兩根已被染得殷紅的羽箭極爲突兀地立在上面,涌出的血淌滿了半片身子。

    只是這一眼,她便不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擔架被人迅速往宮內擡去了,周旖錦臉色發白,顫抖着聲音道:“去將最好的太醫請來。”

    方纔見到的太醫大多都是年輕的生面孔,想必是宮裏看人下菜碟慣了,魏璇戰功赫赫,四皇子等人豈能看他如意。

    柳綠也面露惻隱,應了句“是”,便匆匆下去了。

    周旖錦跟着隊伍往頤和軒走去,偌大的鳳棲宮沒有一人敢言語,沉悶得厲害,四面寒風凜凜,吹得她的心也跟着往下墜。

    他是未來新帝,一定不會有事的……她心中默唸道。

    可即便如此想,還是惴惴不安,周旖錦站在頤和軒門外,狂風颳過院角的修竹,敞開的大門一個人影也不見。

    她心生疑慮,舉步走進去,卻看見三四個太醫在魏璇牀前面面相覷。

    周旖錦臉色立刻沉下去,渾身散發着一種寒冽的氣息,眼中隱含着騰騰殺意,質問道:“爲何不診治?”

    “微臣給質子殿下做了應急止血之策,只是這箭傷太深……”幾個太醫應付着,說不出其他話來。

    他們都是剛進太醫院的小輩,負責宮中貴人飲食起居,軍醫的經驗幾乎沒有。今日忽然接到點名通傳來鳳棲宮,以爲是風寒一類症狀,並未太過留心。

    可如今,看着整個前端都穿入魏璇身體裏的羽箭,誰也沒膽量拔,生怕一個不慎,質子殿下便死在自己手中,貴妃娘娘暴戾威名在外,若她不依不饒,屆時恐怕要陪上性命。

    周旖錦靜默地看着面前支支吾吾的幾個太醫,怒火直衝頭頂。牀上魏璇的血雖止住了些,卻依然染透了身下的軟榻,暗紅的一片猶如鈍刀,在她胸膛一寸寸切割。

    “滾出去!”她強壓下心中怒火,語氣冰冷,彷彿涌動着風暴的海面:“打五十大板,革去官職,此生不得入宮。”

    幾個太醫連連求饒,卻被底下人迅速拖着出去了,好在不一會兒,柳綠便帶着德高望重的劉太醫一衆人趕到。

    劉太醫見到魏璇猙獰傷口,不乏驚訝,隨即臉色沉重地吩咐底下人準備用具,拿了一把銀剪子慢慢劃開外層的甲冑和衣物,劇烈的血腥味立刻瀰漫了整個房間。

    周旖錦削薄的脣緊抿着,在門邊幫着傳遞物件,底下宮人見貴妃娘娘親力親爲,皆不敢怠慢,不過轉瞬間便準備妥當。

    劉太醫的臉色並不好看,向周旖錦沉聲道:“這樣深的創傷,恐怕已傷及內臟,老臣只能盡力而爲。”

    周旖錦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劉太醫便捧着一罐子烈酒自傷口表面潑灑消毒,安靜的房間內似乎響起了酒液滲入血肉的滋滋聲響,她像是受了驚,眉心一皺。

    霎時間,魏璇方纔無力垂落在牀沿邊的手驀然掙扎起來,被劇烈的疼痛喚醒意識。

    看見劉太醫時,他短暫失神,隨即便知曉這一遭無法避免,只能仰頭雙目凝視着天花板上的帷幕。

    劉太醫並未因他的驚醒而放慢速度,半壺烈酒又倒了下來。

    魏璇悶哼一聲,手指霎時間緊緊扣着牀沿木板,撕心裂肺的疼痛讓他顱內的神經幾乎破潰,那清瘦的指關節因劇烈的用力而變得泛白。

    劉太醫正準備拔箭,卻忽然聽見牀上魏璇沙啞的聲音落在耳邊。

    “娘娘,房間裏氣味髒污,您無需……”他說話聲音極輕,但還是隨着動作,令傷口處涌出更多新鮮的血液。

    周旖錦立刻打斷他,“無妨。”

    劉太醫受了周旖錦眼神示意,便小心翼翼地觀察起傷口處形勢,隨即一個巧勁便將箭羽拔出,止血的藥物立刻敷蓋在其上。

    縱是如此,仍聽見牀上男子遏制不住的一聲短促痛呼,周旖錦不忍再看,卻怎麼都瞥不開眼神。

    她的目光在魏璇被鮮血染遍的裸露腹部徘徊,那窄瘦的腰間不乏各種銳物所傷留下的疤痕,一道道刺着她的眼。

    這些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苦……

    爲了避免魏璇更多的痛苦,劉太醫速度極快,緊接着將第二根箭羽也從他身體裏拔出。

    箭沒入身體很深,其尖處有倒刺,即便已經足夠小心,卻仍然劃破血肉,發出令人驚恐的撕裂聲音。

    此等殘忍景象,令周旖錦腳步踉蹌着往後退了半步,她手指不安地攥着拳,尖銳護甲嵌入掌心,卻也不覺得疼。

    她怔怔地看着牀上魏璇那張俊美的面容緊繃起來,額頭和高挺的鼻尖上皆佈滿冷汗,隨即那勾人的眼尾一滴清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在眼角精緻的小痣上落下一片溼痕。

    最劇烈的疼痛散去,他急促地呼吸着,睫毛因忍耐閃爍,那雙清澈的眸子彷彿一瞬間佈滿了失落和絕望的塵埃。

    這是她第一次見魏璇哭。

    哪怕張美人逝世那夜,他也故作無事地在她面前強撐着,千里迢迢奔赴回京,受了這麼重的傷,他該有多絕望?

    周旖錦不忍再看,腳步虛浮地退出門外。眼睜睜看着一盆盆血水從屋內被端出來,她順着狂亂不止的心跳,回想所知的一切經過。

    魏璇在京城郊外遇襲,只帶了一小隊精銳人馬趕回來,因此抵擋不得,身受重傷。

    周旖錦突然愣了一下,腦海中猛然閃過記憶的片段。

    他臨走前,脣角掛着清潤的笑意,眸中含着真摯的光,回答她的話時,溼熱的氣息迴盪在耳邊:“微臣一定會盡快回來。”

    “娘娘等着微臣。”

    霎時間,周旖錦渾身的血液隨着細小的血管逆流而上,轟鳴不止。

    再上一次,他出徵邊疆時,亦是一夜未曾閤眼,獨自一人率親衆騎馬直奔皇城,她得知此事,卻全然未做他想,甚至將他那張寫着早日回來見她的信丟在火裏焚了個乾淨。

    周旖錦沉默着,臉色蒼白,鼻尖也出了薄汗。

    那些她根本未曾在意的隻言片語,卻如同細細的線,完美地串起了一張合乎情理的網。

    魏璇上陣殺敵的經驗已有數年,向來是謹慎有謀算的,怎會不知脫離主力大軍的風險,僅僅是爲了對她的一句承諾,他便不顧危險,策馬急行而來。

    她知曉魏璇對她心裏懷着愛慕,卻難以想象,他那溫潤又剋制的外表下,到底隱藏着怎樣驚濤駭浪的波瀾。

    “娘娘?”

    耳畔響起柳綠疑惑的聲音,周旖錦猛然回過神來,定睛一看,柳綠懷中抱着個精美的木箱。

    “這是鳳棲宮庫房裏最好的金瘡藥,先前周大人特意賞的,據說可生死人肉白骨,藥效極好。”柳綠說道。

    周旖錦點了點頭,閃動的睫毛下似乎蘊藏着複雜的情緒,深吸一口氣,將方纔的念頭拋之腦後,伸手接過柳綠捧着的木箱:“給本宮吧。”

    待魏璇大權在握,哪怕奴顏卑恭地獻上膝蓋,也比不過如今的雪中送炭。在他此等悲傷絕望之際,她哪怕多一分關心,都會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魏璇那份情意固然令人感動,但她的心卻始終是冷的。

    周旖錦頓了頓,又吩咐道:“這幾日一定要留意照看質子殿下,另外,別忘了命人去查太醫院那幾個人的底細。”

    若不是劉太醫來的快,或是魏璇的傷勢再重些,就憑那幾個受人利用的庸醫,多半是危機重重。能想出這等草菅人命的惡毒法子的,周旖錦心中雖有幾個隱約的人選,但還需再加確定。

    劉太醫拔箭後,囑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房間內已被下人簡單清理過,點了清心的鵝梨帳中香。

    周旖錦不願驚擾牀榻上之人,因此腳步放得很輕。

    香爐內嫋嫋白煙騰昇,環繞在她身邊,四周濃重的血腥味被掩去,人影稀少,一時竟顯得空曠又寂寥。

    守在魏璇牀邊的小廝紀桑見周旖錦來,忙準備下跪請安:“貴妃娘娘——”

    周旖錦擡手示意他噤聲,走近了些,目光向下,流連在魏璇面色蒼白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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