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不好失禮,也作揖回禮:“臣參見樂安郡主!”
見禮已閉,范仲淹閃身就走。
葉沛卻覺得委屈憤懣,忍不住問道:“範相公,我何處得罪你,你偏要與我作對?”
范仲淹停下腳步,也不回頭,只低着頭說:“我何時與郡主作對了?”
“你上本參我是何用意?我敬你是大宋忠臣,可我也爲國朝出過力,你爲何總是看不慣我?”
“我既爲大宋忠臣,做事只爲大宋江山考慮,不會顧及私情!更不是那些只會說好話的老好人!”范仲淹說完,頭也不回地向正廳走去。
葉沛氣得面色發白,磨蹭了一會兒纔回到座位上,吩咐夏沁園收拾用物準備回宮。可是她還沒有離開,卻見范仲淹向她這個方向走過來了。
葉沛正在疑惑,卻見李氏對范仲淹道:“官人,您來啦?”
范仲淹道:“嗯,我已經去拜見過大長公主了,咱們走吧。”
葉沛大驚,“姐姐是範夫人?”嚇得差點咳嗽出來。
李氏卻爲葉沛拍背,溫和地說:“郡主小心,我早說過,有緣自會見面。我也希望咱們今後還能有緣再見。”
葉沛道:“是,是,希望咱們有緣還能再見。”
葉沛呆立良久,她望着范仲淹與夫人李氏遠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夏沁園見葉沛發呆,問道:“郡主,郡主?咱們也走吧。”
葉沛“嗯”了一聲纔回過神來,跟着夏沁園也出了公主府。
坐在馬車裏,葉沛反覆思考着今日的事情。范仲淹參奏她,詆譭她,卻是爲國爲民的好官,她要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他呢?
不知不覺到了繁臺街,馬車的簾子被外面一匹疾馳而過的快馬吹掀起來。
夏沁園忙去遮擋簾子,撐住窗子的手卻停在那裏,癡癡地望向窗外,喃喃地喊了一句:“選郎!”
誰成想那匹疾馳的快馬竟然在十幾步外停了下來,馬上的英俊公子回頭看了一眼,詫異一嘆:“小織?”
夏沁園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鬆開了手,簾子下落,再看不見外面的景色。
“郡主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夏沁園怯怯地說。
葉沛包容一笑,問道:“你認識?”
夏沁園點點頭,“嗯,是鄰居家的二哥哥,宋祁。”
“宋祁?”葉沛覺得這個人的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
“哦!”葉沛恍然大悟道:“就是那個兄弟倆同時中了狀元的宋家兄弟?”
“正是他!”夏沁園臉上飄過一絲紅暈,輕輕地點了點頭。
原來這宋祁與其兄宋庠是去年的新科進士,禮部本來報備的名單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
章獻太后看了說:“哪有弟弟排名在哥哥前面的?”便點了宋庠爲狀元,宋祁爲一甲第十名。
如此就有了“一門雙狀元”的美名,汴梁城裏傳爲佳話。世人爲了區分兩兄弟,便叫宋庠爲大宋,宋祁爲小宋。
宋祁小名選郎,據說是她母親懷胎時夢見仙人遺落一部文選給她,所以小名叫做選郎。
葉沛想着自己的事,並未太過注意,不一會兒,馬車進了大內,轉眼回到了棲鳳閣。
葉沛輾轉難眠,今日遇到范仲淹的夫人,她口中憂國憂民的清官,卻視自己爲眼中釘。魏國大長公主的話也像陰霾的天空揮之不去。
自己是該堅持自我,還是要自我犧牲,或者退讓隱忍。六哥哥能親政實在太不容易了,難道她真能眼睜睜看着得來不易的成果破敗?若是君臣再這樣對立下去,六哥哥的聖名不保,也許大宋朝都要衰落下去了。
葉沛不敢再想下去,這些可怕的想法卻變成了一夜的噩夢。
夢裏葉沛站在父母慘死的荒野,劊子手拿着刀對着她,有人指責她是妲己,有人罵她是褒姒。
突然,一個人持刀向她砍來,她剛想擡掌將此人振死,仔細一看卻是范仲淹的夫人李氏。她擡起的手掌停在半空,可砍她的刀卻已經落下……
葉沛驚叫一聲,從夢裏驚醒。
守夜的苗瑾禾聽見了忙跑到葉沛牀邊,“郡主做噩夢了?”
葉沛驚出一身冷汗,一頭栽進苗瑾禾的懷抱哭起來:“苗姐姐,我要怎麼辦?!”
苗瑾禾撫着她的頭安慰道:“好郡主,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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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葉沛因爲被禁足,一直沒有見到趙禎。過了幾天,趙禎藉着詢問魏國大長公主生辰宴的事情來棲鳳閣用膳。
葉沛一邊服侍趙禎淨手一邊說:“我聽說天下大旱,百姓皆以草芥爲食,若是宮裏再大肆鋪張浪費,心下何忍?”
趙禎入座道:“那我也湊合用些素食吧。”吃了幾口,趙禎轉頭又問:“你去大長公主府拜壽,她老人家可都還好?”
“大長公主一切都好,只還是眼疾不愈。”
趙禎嘆道:“這也是老-毛病了,我派過去多少御醫,也沒有見效的。”
葉沛點頭,又說:“我在大長公主府上遇到了范仲淹的夫人。”
趙禎眉毛立刻立起來說道:“怪不得你今日說起河中旱情的事。那個范仲淹無詔私自回京,還嫌我給他貶得不夠遠?”
“六哥哥不要把她往壞處想。”
趙禎道:“那她故意接近你是欲何爲?好好一個宰相夫人,如今卻成了普通的命婦,心中有怨言吧?還是讓你在我面前替她官人多多美言,趕快調回京師來?她竟然有臉來找你!”
葉沛趕緊說:“他夫人見我不是說這個事情。”
“那她一個婦人能說什麼事情?”
葉沛拿出李氏給她的那根野草說道:“官家,範夫人給我看了這個。”
趙禎撇了一眼不以爲意,“這是什麼?”
“路邊的野草。”
“拿它做什麼?”
“六哥哥要嚐嚐嗎?”
趙禎皺起眉頭,“想必不會好喫。”
葉沛繼續說:“旱災嚴重,百姓就正在喫這個充飢。官家喫些素食便覺寡淡無味,百姓疾苦有誰能體會?
范仲淹冒死覲見,難道是爲了自己的功名利祿嗎?他爲百姓請-願,官家若是不準,將來誰還敢爲百姓陳情,誰還願意做憂國憂民的清廉好官?”
趙禎聽了葉沛之言,口中的素粥也喫不下了。“唉,我只是沒有想到災情這麼嚴重。”
“如今六哥哥知道了必要有所表示纔對。”
趙禎幽幽地看着葉沛說道:“他們爲什麼看不到你的好?你纔是中宮皇后的最佳人選。”
葉沛也卻搖了搖頭,感傷地說:“六哥哥,沛兒不求什麼皇后名分,我甚至自願服用避子湯藥不懷龍嗣。”
趙禎聽了直接用手捂住葉沛的嘴怒道:“我不許你胡說!”
“六哥哥,這是我的心裏話,請你聽我說完。我只願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國朝繁榮昌盛。若是我做了國朝的罪人,將來死了怎麼有臉面去見地下的父母與哥哥?”
趙禎一把將葉沛摟在懷裏嘆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好沛兒,真是我的好沛兒!”
兩個人依偎了一會兒,葉沛又說:“六哥哥要做一代聖君嗎?”
“我自然想要當個好皇帝,可是坐到這個位置上才知道這有多難!”
“那天大長公主勸我,不能讓你在朝臣與我之間爲難。君臣對立,政事渙散,國朝會因此衰弱下去的,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這些發生!我懇請六哥哥早立皇后,請範相公回京,平息朝議!”
“可是,可是這對你而言這太不公平了!”
“世間沒有絕對的公平,當年漢景帝殺曹錯也是一樣的心情吧。要成爲一代帝王,做出犧牲是必然的。”
“這卻犧牲了我們的愛情!”
“至少我還活着,我還能陪在六哥哥身邊!”
趙禎撫摸着葉沛的臉,嘆道:“我既想做一代聖君又想與你休慼與共,難道就不能有雙全之法嗎?”
那一夜葉沛又是輾轉難眠,她不停地審視自己,難道自己真的不配成爲一位皇后嗎?自己所有的優點在朝臣眼中都變成了缺點,武功高被人忌憚,能力強被人詬病。
她想念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替死的哥哥,他們如何能做出這樣大的犧牲呢?
她又想到章獻太后。如今想來,章獻太后說的很多話都很有道理。
葉沛一心只想做事,做好事,做大事,從沒有結黨的私心。可當她出了事,朝廷上竟然沒有一個人爲葉沛說話。
她想起了章獻太后所說,沒有自己的勢力是不行的,她才越來越明白劉娥,她爲什麼成爲那樣?是那些人將她逼成那樣的。
葉沛又想起自己的師父,他是想成爲一個好人的,他也懷着一顆愛人的心。可最後卻做了許多壞事,被人認爲是殺人如麻的惡魔。
葉沛不禁感嘆:“做個好人真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