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賞繼續說着沒頭沒尾的話,黎瀲看着眼前的阿賞,她的面容逐漸模糊,連四周的景色都開始變幻,驕陽開始不散發熱量,似有云層厚厚堆疊。
像極了,初遇林秀爲的那天。
那是個蜻蜓飛得很低的午後,黎瀲剛和夫子吵了一架。夫子指着黎瀲花了三天時間好不容易畫好的仕女撲蝶圖,說了一大串的毛病,最後厲聲總結。
“你看看你這仕女畫得是什麼樣子,肩歪手斜,不成結構,半點形態都無,如何叫畫!”
黎瀲也是不甘示弱,頂撞說好看就行,傳神即可。氣得夫子當場把畫撕了,看着滿地的殘紙,自己三天的心血就這般被扔之於地。
又羞又惱之下,甩下衆人疾行貫穿在廊巷庭院間。
走到御花園時,天上淅淅瀝瀝開始下起小雨,黎瀲起初並不在意,但不過眨眼之間,雨點一顆顆如豆般從雲層砸下。
甩下所有宮人的黎瀲自覺完了,要被淋個通透。
但轉身一瞬,雨點被隔絕於外,原來,是有人給自己撐了傘。
因爲刷了桐油而有些發黃的紙面下,是二十四根竹製的傘骨。握住傘柄的手骨節分明,皮膚的幾乎將近泛青的,非常不健康的白。順着手看去,腕口是黑色繡着暗紋的中衣袖口,一寸之外,就是藏藍色的外袍,外袍卻是極普通的,通身純色,沒有其它多餘的修飾。
再往上看去,就是林秀爲那讓黎瀲一眼沉淪的面孔。
烏黑柔順的發,綰在發頂,用一個黑色發冠固定,一支祥雲玉簪穿過發冠。白的簪、黑的發,相互交映,襯得林秀爲如玉般溫潤,如風般清朗。
“你是誰。”
“林秀爲,太子伴讀。”
原來,是那個父親覺得太過年輕,所以讓其先做兄長伴讀的新科狀元。
在此之後,黎瀲總是會三番五次的找兄長。今天是給兄長送桂花糕,明天是給兄長送沙蔘雞湯,後天就是把一幅山水圖拿給兄長品鑑。
但到底喫食是想給誰喫,畫作是想給誰賞。整個金夏皇宮,無人不知。大家從心底下都認爲,再過幾年,等公主再大些,林秀爲就要尚公主了。
連黎瀲也是這樣認爲的,不然,他爲什麼總是那麼溫柔地對自己笑,不然,他爲什麼總是帶着宮外的小玩意兒來逗自己開心。
直到災事來臨那天,黎瀲都是這樣認爲的。
黎洲逼宮那天,黎瀲質問把自己扣押在寢宮的林秀爲,問他爲什麼要逼宮造反。那天那麼混亂的場景,黎瀲的髮髻歪的,珠冠丟了,可林秀爲,還是那般翩翩貴公子的模樣,衣服上,半條褶皺都沒有。
他笑着,一如往日。
“公主,太子不是我想要的君王。”
性情平和,待人純良的兄長不是他想要的君主,黎洲憑什麼是呢?憑他裝出來的那副乖模樣,蠢德行嗎?
黎瀲不解得看着林秀爲,只覺心口沉重刺痛,氣急之下,竟說不出別的話來,開口,血液逆行而出,把自己本就髒亂的宮裙,惹得更加斑駁。
幾口濁血出來,黎瀲便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後,發現自己被鎖在寢殿裏,砸門敲窗,嘶聲吶喊。全然無用,每天只用宮人會按時送來三餐喫食。
後來黎瀲逐漸低迷,在牀上渾渾噩噩地躺了許久。
三個月後的一個清晨,黎瀲睜眼看見窗戶透進來一抹微光。
自己素來愛賴牀,所以牀的位置是萬萬不會有晨光的,黎瀲喫力擡手,想要抓住這難得的光亮。可是在觸及溫暖那瞬,自己便斷了鼻息。
再次睜眼,就是十年後的那場大雨了。
黎瀲握住阿賞的手,另一隻手在太陽底下打開,試圖把陽光長久地留在手中。
陽光真好,黎瀲想着,明亮的,溫暖的,不吝的把別人身上的陰霾曬走。
阿賞臉色煞白,甩開黎瀲的手,崩潰衝着黎瀲大喊。
“爲什麼連你也這樣說,阿豔姐姐,爲什麼連你也這樣說!喜歡一個人,想和他在一起,這是由心而生的事情啊。”
阿賞語氣哽咽,把話喊出來後,已經淚流滿面,她吞嚥了一下,氣息平順了一些,又接着說:“不管你們是怎麼想的,在我這裏,喜歡一個人是頂重要的事。”
她後退幾步,轉身要走,黎瀲自覺說錯了話,想要跟上去,就被阿賞喝止了。
“不要再跟着我了。”
“”
“你別擔心,我只是要回家而已,我不會衝動的。”
阿賞往前快走幾步,黎瀲站在原地,想跟上,卻又擔心自己會讓阿賞更排斥自己的接近,只能不知所措的摳手。
在黎瀲無措間,前方的阿賞停下來腳步。
“對不起。”
說完這話,又快步離開。
黎瀲看阿賞這樣,嘆了口氣。其實不用對不起的,自己只是擔心她而已。想到這裏,黎瀲又有些懊惱,懊惱自己怎麼在這個時候跟她說,喜歡一個人是分量很輕的一件事呢。
黎瀲找了棵樹,靠坐在樹幹旁遮陰。
天是澄澈的藍,雲很多。雪白的,柔軟的。有的像狗,有的像雲,有的像奔馳的馬兒。阿賞果然是個年紀尚小的小姑娘罷,不然,她怎麼看不見,這世上好多東西都比喜歡重要呢。
惠風吹來,又有陽光加持。黎瀲的眼睛不能睜開,只能半眯着,看了一會兒天,黎瀲睏意上頭,幾乎要睡去,快要睡去那刻,被一聲狗吠驚醒,然後是梅琮特有的自帶涼意的嗓音。
“你怎麼在這睡了,夏日午後多蛇蟲,你要實在是困也應該回家睡纔是。”
被小狗一聲驚醒後,黎瀲睏意也都消失了。抱住撲到自己懷裏的小狗,黎瀲疼愛地把小狗肉乎乎的小臉捏了又捏。
“沒事,我只是眯了一下。”
梅琮在黎瀲身邊坐下,背靠着樹幹,雙手交疊,放於枕後。
“昨天你回去後我又擬了好多個名字。”
是嗎,黎瀲面帶笑意看着梅琮,一幅看好戲的樣子。
“那小狗還吠你嗎?”
梅琮看着黎瀲不懷好意的笑容,清了清嗓,煞有其事的說:“當然不吠了,畢竟這名字那麼好,我今天叫它,它還應了。”
“那麼請問,梅少俠起了一個怎麼樣的名字呢。”
黎瀲正襟危坐,作洗耳恭聽狀,只是梅琮照樣從她月牙般微彎的眼中看見了不加掩抑的促狹。梅琮耳尖發燙,但還是正經地介紹。
“二郎神有哮天犬,我覺得哮天這名字是極好的,所以我照着這名字,給擬了一個,叫吠地。”
吠地?黎瀲抓着小狗的前腿,把小狗立起來。
“吠地,吠地。”
小狗聽到這名字,咧着嘴,輕吠幾聲迴應,然後繼續吐着舌頭大喘氣。
“你覺得怎麼樣。”
梅琮試探着問黎瀲。
“我覺得一般,不過既然小狗接納了這個名字,那我以後就按着你這個依葫蘆畫瓢的名字叫它吧。”
黎瀲說完,又吠地吠地叫了幾次小狗,吠地剛剛開始還願意迴應她,再然後叫多了,吠地就跳到梅琮身上,任憑黎瀲怎麼叫它,它都不理了。
“脾氣怎麼那麼大呀,吠地。”
黎瀲捏着吠地的耳朵,還在逗它。
“吠地本來就小氣,上次我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它半天沒理我,要不是晚餐給它加了烤雞,我怕它能一天不理我。”
說到加餐,黎瀲想起來,梅琮之前那個訓馬,好像已經完成了,那麼就是,梅琮現在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了。
黎瀲把系在腰間的荷包扯下來,從裏面拿出來二十兩銀子。
“梅大哥,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