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少女特有的清亮的嗓音徐徐陳述，伴着高高升起的豔陽，院子那叢野茉莉時不時有蟋蟀的聲音響起，一個恢弘的故事框架在黎瀲腦海中慢慢建構起來。
巫族族地隱僻，又常年被霧氣繚繞，外人不得進，族人極少出。久而久之，巫族，也就慢慢成了世人口中的傳說。
但世間萬物，總是相生相剋。
族地外常年圍繞的厚重霧氣，也有散開的方法------族人的鮮血。
十年前，有一男子率水兵而至。一艘艘二十幾丈的大船上，載滿了在外歷練的巫族人。鮮血從離岸三舍的海邊蔓延而來。
霧氣散去，仙島得現。
大船靠岸後，男子一人進島，請求族中首領，復活一人。可是男子是踏着將近千人的鮮血而來，首領怎麼肯依，何況生死大事，豈能說改就改。
男子見狀卻是不惱，只是輕笑，姣好的面容在月光之下實在好看得宛若謫仙，卻生生讓首領感到背後涼意不斷。
男子輕描淡寫地從身旁拈來一朵蘭花，柔聲說話，字字威脅。
“你若不肯，我就讓這方圓百里的海中，浮滿你族人的屍首。”
威脅後，男子也不着急，信步在族中尋了間屋子，住了進去。首領見機，召集族人潛逃，可等巫族人到了岸邊才知道，男子早就下令圍島。
無奈之下，首領只好拖延。可男子根本就沒有給他們拖延的機會，首領不點頭的第一日，斬殺一人扔入海中，第二日，斬殺二人，第三日，三人
十日後，巫族上下全然崩潰，人心傾散，族人跪求首領同意男子請求。可復生一事，是逆天而行，說來簡單，做起來，又談何容易，但一邊是男子的不斷施壓，一邊是族人泣血哭訴，首領終於點頭答應。
巫族神水中，養育着一種蠱蟲，名曰三生。三生蠱蟲只有指節大小，通身粉紅，狀若蓮花。能否復生一人，全然依靠三生蠱蟲。但蠱蟲極其嬌貴，即便是在神水中，也是十年才甦醒片刻進行繁衍，更多時候，蠱蟲漂浮在神水中，與死物無二。要強行喚醒三生蠱蟲，需要將蠱蟲種入巫族人體內，用血肉灌養。
甦醒後的蠱蟲有養孕魂魄的能力，只要在種入蠱蟲的那天，將被種蠱蟲的人與亡者屍身關三天兩夜，蠱蟲就會在期間收集亡者氣息，然後開始孕養魂魄。
三魂七魄孕育完全後，再將魂魄引渡到亡者體內，則可復生。
引渡魂魄對於巫族人如同喫飯喝水一樣簡單，但是孕育魂魄很難，除了要有三生蠱蟲，還要依靠機緣。
可能三五日便可成功，也可能種了蠱蟲的巫族人都逝世了，魂魄也沒有養全，更何況並不是每個巫族人都有讓蠱蟲甦醒，孕養魂魄的機緣。
首領將方法傳達給男子後，男子仍是輕笑，只是這次的笑容，沒有再讓首領感到害怕，卻莫名的，感到空山寂寂的淒涼沉痛。
“既然如此，那就都種上吧。”
男子讓首領將族中的一百三十四隻蠱蟲，種在了當時族裏，最年輕的一批族人身上。
種了蠱蟲的一百多個嬰兒孩童連同一些精通術法的族人，被男子帶離族地。離去前，男子在初生的朝陽的暖光中，對首領說，等魂魄養全，會將族人悉數帶回。
首領木然，只問了他一句。
“你知道我族鮮血可以驅散沉霧，你可知，此法只能用一次？”
“知道。”
“那你如何將他們帶回？”
“首領說笑，既然巫族素來有到外界歷練的習慣，就自然有回來的方法。”
“”
“此事若成，他們必然回程，此事他們也不必回來。”
男子不再說話，轉身上船。岸邊風大，船隻揚帆而動，一會兒功夫，便成了海天交接處的即將消失的黑點。
仙島邊起了薄霧，霧氣聚集，慢慢便重。在岸邊眺望遠方的首領似乎出了神，呢喃道：“是嗎？我看不一定。”
熟通天氣變化的水上老兵推測，出海這天晴空萬里，風平浪靜。可當船隊行程至半時，突然狂風大作，陰雲密佈，不過少頃，藍紫色粗壯的閃電從空中劈下，大浪濺起，把船隻甲板淋溼，士兵們紛紛出去穩住船身，潑去甲板上的積水。
一頓兵荒馬亂後，風聲漸小，雨點初歇。全身溼透的士兵剛剛鬆了一口氣，噩耗又起。
“船上的巫族人全都不見了！”
“不是。”阿賞搖頭，“我那個時候還太小了，不太記得了，這些都是婆婆說的。”
“復生一事，逆天而行，此事若成，全族都要遭到反噬。當初種在我們身上的三生蠱蟲太小了，根本不足以孕養魂魄。但是以防萬一，族中長輩帶着我們跳海了。大概是天意，我和阿棱、婆婆被海浪捲到了東越，沒有死在茫茫大海之中。”
阿賞停頓了一下，又說：“你應該也是被捲到這裏了，可能還有其他族人吧。”
當年跳下大海的一百多個巫族人，就是怕有蠱蟲真的將黎瀲的魂魄養育出來，害了巫族。但是即便那麼多人犧牲了，黎瀲還是復生了，在一個和他們跳入大海那天一樣的雨夜裏，一樣的烏雲密佈，一樣的風雨大作。
一邊是消逝，一邊是重生。
“可我現在復生了，你們怎麼辦。”
讓自己放棄這好不容易得回的生命，黎瀲捫心自問，若他們真會如此，自己不會同意的。說自私太勉強，說卑鄙太牽強。胸腔有一個心臟在不停地跳動，四肢循環着溫熱的鮮血，活在這天地之間，是自己的權利。
“我們當初跳海一舉，就把所有因果都了結了，你能在她的體內復生，是天意送你的禮物，也是給我們的懲戒。我們用一千多個族人的生命，抵了逆天而行的孽果。”
“阿豔姐姐，我們要回去了，可是當年一事，首領把我們回程的路封鎖了，要回去，需要族中聖物帶領，這唯一一隻甦醒的三生蠱蟲，我們可以拿回來嗎？”
黎瀲靜默，這三生蠱蟲將自己復生，如果給了他們，那自己的魂魄會怎麼樣，會不會直接消散呢。
沒有得到黎瀲的回答，阿賞有些着急：“阿豔姐姐，你的魂魄已全，三生蠱蟲對你已經沒有任何用了，可是我們很需要它。”
“拿走它，我會如何？”黎瀲低聲說了一句。“阿賞，你剛剛問我是不是金夏長公主黎瀲，我是，十年前的一天清晨，我忽然就沒了，我還沒有看過江河，沒有看過大漠，沒有走一遍我曾經繪製過無數遍的山川河流，我捨不得的。”
黎瀲這樣解釋，阿賞聽到後，不再緊張。
“阿豔姐姐，我方纔跟你說那麼多，就是希望你能夠同意我拿回三生蠱蟲，你融合得很好，如果你同意取出，蠱蟲不會掙扎，你和蠱蟲都會安全的。”
黎瀲躊躇不定，手中握着的茶杯茶末不停地搖動。對上阿賞澄澈的眼神，阿賞，倒是不會偏自己。
“那你取吧。”
得到黎瀲同意後，阿賞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有少許血液滲出。阿賞又執起黎瀲的手，低下頭咬了上去，黎瀲食指指尖閃過刺痛，只一下，就被咬破了。
阿賞將自己的手指和黎瀲的手指相對，鮮血相融的瞬間，黎瀲感覺到自己手臂似乎有什麼鼓動，一路往下，有些癢，帶着皮肉被撐開的難以言述的觸感。
不一會兒，這種感覺就到了手背，然後到了食指，最後消失。直到阿賞說可以了的那一刻，黎瀲也沒有看見三生蠱蟲的身影。
阿賞到水井邊打了桶水，招呼黎瀲過去洗手。黎瀲蹲在她旁邊，把手上少許血跡清洗乾淨，連同方纔手中沁出來的汗水。
拿出手帕把手上的水擦乾，黏膩不再。黎瀲就着洗手那桶水，洗了下手帕，察覺到阿賞在看着自己，黎瀲擡頭，正好對上阿賞的視線。
見自己偷看被抓了現行，阿賞噗嗤一笑：“阿豔姐姐，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不會打水呢。”
回想到剛進入市井時什麼都不會的自己，恍然隔世。
“對啊，原來，已經過了那麼久了。”
阿賞擦好手，雙腿一蹬，站了起來，太陽越來越大了，陽光開始刺眼起來。阿賞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悲傷低泣的少女不再，面前的阿賞，又是往日總是充滿朝氣的姑娘。
“阿豔姐姐。”
阿賞側過頭來，“我要跟阿棱、婆婆回去了，巫族不能與外人通婚，他不願意帶我走，我只能回去了，如果有一天，他來找我，你幫我跟他說聲後會有期。”
像是意識到什麼，阿賞停頓了一下，又笑着說：“是後會無期了。”
蹲在地上的黎瀲還沒有答應她，就被阿賞拉了起來，然後被一把抱住。
“阿豔姐姐，我和你也是，後會無期了。”
是啊，後會無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