誦讀醫術，晾曬草藥，調配藥方，是她平日裏不能落下的幾門功課，畢竟今時不同往日，當年在終南山上，學醫是消遣時光，而現在，她是軍營裏的醫官，身上肩負着千萬傷兵的性命。
李哪吒畢竟是個病號，故此她昨夜裏毫不留情地讓守衛們將他架回了丞相府歇息，此刻時辰尚早，後者大抵還在牀上躺着。
夏日晨間的陽光照進巫醫院的遊廊裏，連房梁都是金燦燦的。
楊苒依在那間臥房裏衣不解帶地守了一整宿，到底還是支撐不住，她陪着楊蓮花給楊戩換完藥後，便被芸兒領去旁邊的屋子裏小憩。
屋外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楊蓮花剛從楊戩的房中出來，就去了鄧嬋玉那兒，說甚麼也要拉着後者出來逛園子，倒也不是她在這不用去軍營的摸魚時光裏有多無聊，而是眼下這情形，顯然是得多去和對方套套近乎。
鄧嬋玉依舊是一襲紅衣，面容瞧上去比之前寡淡了許多，楊蓮花陪着她行在東側間的院子裏，後頭跟着鶯歌和幾名看守她倆的武士。
鄧嬋玉瞟了眼身旁的姑娘，對方穿着一身鵝黃色交領，娉娉婷婷，無處不透着少女鮮活的氣息，這丫頭到底比她小上幾歲，看模樣大抵也沒經歷過甚麼大風大浪，眉眼裏竟然不染一丁點風霜。
這般清純可人的模樣，着實是讓鄧嬋玉有點兒羨慕的。
院子裏種的花開得正豔，楊蓮花也不是個好聊天的性子，此刻找不到話題，只好指着前方那堆奼紫嫣紅，朝鄧嬋玉嫣然一笑，“鄧將軍，那牡丹開得不錯，你可以讓鶯歌摘點回去放屋子裏。”
後者微微牽了牽脣角，輕點了兩下頭以示贊同，她其實對楊蓮花是有些好奇的，便順勢問了句：“聽說你是玉虛宮唯一的女弟子？”
這名頭傳得也真是廣，怎麼甚麼人都知道，楊蓮花淡淡應了聲：“對。”
“楊戩是你親哥哥？”鄧嬋玉邊走邊問。
對方也不藏着掖着，實誠道：“哥哥與我沒有血緣關係，是我爹孃收養的兒子，但哥哥對我極好的，與親哥哥無異。”
鄧嬋玉輕輕頷首，又問：“那黃天化呢？也是你哥哥？”
楊蓮花迴應道：“他是我大表哥，我母親是武成王黃飛虎的表妹。”
這問得越仔細，鄧嬋玉心裏頭那股子豔羨勁就越明顯，這丫頭也不知是怎的運氣能這般好，不僅被玉虛宮的福德醫仙雲中子收爲徒弟，連周營裏最厲害的三個男人都能與她沾親帶故。
鄧嬋玉想了一整宿，到底還是覺得人不能太過忘恩負義，楊戩中的毒她會道明，但至於降不降西岐，就還有待商榷。
然而她剛想開口，便瞧見前頭有個婢女模樣的姑娘快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楊蓮花停下步子，“芸兒？”
“二小姐！”對方滿臉喜色，“大公子醒了！”
楊蓮花驚了一瞬，才道：“太好了！”
她連忙抓住對方的手臂，神色很是激動，“快，快讓人去通知哪吒與天化哥哥。”
李哪吒與黃天化一收到消息，便風馳電掣般趕來了巫醫院。
婢女們打開了所有的支摘窗，烈陽照進來時，滿室明晃晃的。
楊戩靠於牀頭，臉上纏着一根白綢，清雋的面容比數日前愈加棱角分明瞭些，幾縷髮絲垂落在臉頰，帶着點兒病弱貴公子的味道。
他眼前漆黑一片，耳畔是幾人絮絮不休的聲音。
李哪吒與黃天化一如既往地相互打趣兒--
黃天化嘲笑李哪吒用裝死的伎倆抱得美人歸。
後者也毫不退怯，諷刺對方明明是去追殺鄧嬋玉的，最後竟然緊張兮兮地將人家抱了回來。
……
若放在平日，楊戩大抵還會被他倆吵得有些腦仁疼，但此刻剛死裏逃生，能聽見他倆的聲音便顯得有些彌足珍貴。
楊戩輕輕擺首，脣邊展現一抹久違的淡笑，也就是在這時，門口似乎有清淺的腳步聲傳來，房內嘰嘰喳喳的兩位少年驀地就安靜了下來。
他似是意識到了甚麼，剛側過臉轉向外邊兒，便聽見了楊蓮花一聲清脆的“姐姐！”
楊戩抓住被衾的手一緊，心跳隨着呼吸一同變得有些急促。
若說方纔他們幾個與他講述他昏迷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時，他還能佯裝鎮定，那麼此刻，他內裏的那顆心是真的再也無法平靜。
他這幾日雖一直在昏睡，但知覺還是有的，他本以爲他手中的觸感，脣間的柔軟，耳畔窸窣的啜泣聲皆是錯覺，卻不承想，那些……竟然都是真的。
楊苒依適才也就躺了不到兩個時辰，甫一醒來，便心神不寧地往這間屋子裏來了。
當望見牀上的人已經清醒時，她有那麼一瞬是想趕忙跑進來的，但長久以來控制自個兒情緒的理智卻硬生生讓她頓在了房門外，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中是輾轉反覆的神色。
“姐姐，你快進來呀！”楊蓮花瞧出了不對勁，連忙走過來將她拽進了房門。
楊苒依剛走了兩步，便拉住妹妹的手，面露疑惑：“他這是……？”
既然人都醒了，也就沒必要再瞞下去了，楊蓮花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只見後者的神情驀地就變了。
她微微怒視着面前着眨着大眼睛，似是在求饒的小姑娘，有些氣急道：“你們居然騙我！”
“姐姐啊！他如今只是醒了，可眼睛還瞎着呢！”楊蓮花摟着她的胳膊，撒嬌似地晃了晃，“你總不能丟下他不管吧！”
小姑娘滿眼亮晶晶的，不知藏了多少小心思。
她姐姐如今來了西岐，便等於“羊入虎口”，想走，絕無可能。
楊苒依拽着裙襬站在那，任由對方在自個兒身上像只小貓咪一樣蹭，她是最受不了對方這套的，猶記得蓮花小時候，只要一哭鬧，她甚麼都會依。
但她瞧着眼下這情形，她給楊戩喂藥那事兒，肯定早被他們給抖出去了，楊苒依越想越慌亂，眉間深蹙着不作迴應。
這一方，兩個姑娘膠着不定，那一方，李哪吒與黃天化面面相覷。
楊戩雖看不見，但仔細聽着動靜，還是能明白對方的反應的。
所以，他醒了，她就想走了是嗎？
少年人的喉頭微微哽咽，一種說不出的苦楚又漸漸漫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