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清客 >第三十一章 抄詩不如會散手
    方纔照面時因爲這老儒眇一目讓曾漁覺得陌生,現在聽老儒問四喜話,看着老儒的側影和手中的鳩頭杖,頓時記起這是在杉溪路亭見過的那位老士人,當時這老士人一直瞑目端坐,有個老僕還向他問杉溪驛遠近——

    曾漁心道:“這老士人怎會知道我的姓名,尋我作甚?”上前正要見禮相詢,忽被人從肩背處一搡,搡得還不輕,曾漁是有點武藝的,順勢側移兩步,並無踉蹌之態,側頭看時,一個戴縑巾穿青衫的青年男子從他身邊擦過,口裏叫着:“讓一讓,讓一讓。”先推人再出聲。

    這青年男子身後還有兩個人,都是讀書人打扮,橫衝直撞到了畫攤前,“刷刷刷”聲響,三人一齊打開手中摺扇,爲首那個戴縑巾的青年掃了兩眼地上的水墨畫,問四喜:“誰畫的?”

    四喜道:“我家少爺畫的。”

    縑巾青年搖着摺扇問:“你家少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四喜聽這縑巾青年口氣遠沒那老儒和善,便不肯回答,只問:“幾位公子買畫嗎?”

    那手持鳩頭杖的老儒忙道:“這畫我買了,小書僮,趕緊收了畫,帶我去見你家少爺。”

    那縑巾青年斜睨着老儒,見老儒眇一目,頓時臉現輕蔑厭嫌之色,對四喜道:“這四幅畫我買了,喏,這是四文錢,一幅畫一文錢。”說着,將四枚五等嘉靖通寶丟在四喜腳邊,便招呼身邊兩個同夥收畫。

    四喜目瞪口呆還未及說話,那老儒不忿道:“這四幅畫只值四文錢?你看這幅梅花圖,運筆頓挫有致,含苞、欲開、盛開,小蕊大蕊,俯仰有姿,清秀挺拔,生動傳神,再看這梅枝主幹——”

    “那依你說這四幅畫值多少錢?”縑巾青年打斷老儒的話,卻這樣問老儒。

    眇目老儒道:“書畫無價,論價則俗,若——”

    縑巾青年又打斷老儒的話冷笑道:“無價那就是一文不值了?算了,我看這小奚奴擺攤可憐,所以賞他四文錢買這四幅畫——收畫,收畫。”俯身拔掉畫紙上的小石子,就要把畫拿走。

    四喜跪着雙掌按住地上的畫紙叫道:“不賣,不賣,誰要你這四文錢,絕不賣。”

    那老儒道:“我買,四幅畫先給一兩銀子可好,小書僮?”

    對一個無名畫者來說,這已是極高的價錢了,須知徐渭三十歲時的花鳥畫也只賣三、五百文一幅,這老儒在杉溪路亭遇到曾漁一家,這時又在撫州看到四喜賣畫,當然是認爲曾漁貧困或者遇到了什麼麻煩急需銀錢,故而出銀一兩要先把這四幅畫買下來,待見到曾漁後再問曾漁有什麼困難——

    四喜擡頭尋找曾漁,想問少爺一兩銀子賣不賣,這時卻聽那縑巾青年對老儒道:“你出一兩銀子?好,把銀子給我,這四幅畫就歸你了。”

    四喜仰頭怒視那縑巾青年,叫道:“你欺負人!”

    老儒惱道:“豈有此理,老夫只向這小書僮買畫,怎能把銀子給你。”

    縑巾青年道:“這四幅畫我已買下,你要的話我就割愛轉讓於你,你若不要我就拿走。”俯視四喜,喝道:“拿了這四文錢快走,再不走我就揍你。”忽然肩膀被人一拍,有人在他身後問道:“這四幅何時賣給你了?”

    說話的當然是曾漁,他方纔冷眼旁觀,老儒的善意他瞧在眼裏,這縑巾青年三人的惡意更是一目瞭然,他求補考而來,本不想惹事,待在客棧兩天果然平安無事,不料在這關王廟賣個畫就惹出事端了,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不止是道路阻且長,更有這些地痞無賴騷擾害人啊!

    “你是何人,我自買畫,關你何事!”縑巾青年扭頭瞅着曾漁。

    曾漁道:“這幾幅畫是我所作——”

    四喜趕緊證明似的叫了一聲“少爺”。

    縑巾青年打量了曾漁兩眼,見是個沒有功名的少年書生,口音與這賣畫書僮一樣都不是本地人,便道:“就算是你所作,我既已出錢買下,那就是我的。”

    縑巾青年身邊的兩個同夥鼓譟道:

    “正是正是,既已買下,這四幅畫當然就歸羅公子所有了。”

    “你這小廝,快快收手,別按着畫,不然一腳踩折你的小細胳膊。”

    曾漁向那面露喜色的老儒作個揖道:“老先生請稍等,待在下把這邊事解決了再向老先生請教,老先生的僕人在哪裏?就在那邊,甚好,請老先生在那邊稍待。”轉頭問那縑巾青年:“這四幅畫你出多少錢買下的?”

    縑巾青年冷笑兩聲:“嘿嘿,四文錢,這四幅畫又未標價,當然是給多少是多少了。”

    這種人擺明是無賴訛詐,無法事理喻的,曾漁問四喜:“四喜,你答應把畫賣他了?”

    四喜忙道:“沒有沒有,我說了不賣不賣絕不賣的。”

    縑巾青年蠻橫道:“我既給了錢,這畫就是我的,你敢反悔我就揍你。”

    曾漁俯身拾起那四枚嘉靖通寶,將其中三枚隨手丟棄,只剩一枚,塞到那縑巾青年手裏,說道:“現在我用這枚錢把四幅畫買回來了——”

    圍觀者都鬨笑起來,隨即又鴉雀無聲,十幾雙眼睛都盯着那縑巾青年,這青年顯然在關王廟這一帶頗有惡名,圍觀民衆眼神裏都有些懼意。

    縑巾青年捏着那枚銅錢,先是愕然,隨即緩過神來,臉色陡然漲紅,脖頸青筋綻起,揚手要將那枚銅錢甩到曾漁臉上,同時破口大罵:“小爺今天——”

    這種事情已沒有轉圜的餘地,只有先下手爲強,曾漁不待縑巾青年把錢甩出,猛地一拳就砸在縑巾青年的左臉頰上,把這傢伙罵人的話砸了回去,這傢伙也不經打,只一拳就倒地了,曾漁搶過去在他後背上猛踢了幾腳,踢得他滿地滾,罵道:“你這狗賊敢欺到我頭上——”,瞥眼見這縑巾青年的兩個同夥攘袖想動手,當即跳起身來,三拳兩腳把那兩個傢伙全打倒,這時方知能記納蘭性德的幾首詞來抄襲賣弄,不如會幾招散手管用啊。

    “四喜,走。”

    曾漁向圍觀者團團一揖,拉着四喜大步離去,四喜早已把四幅畫作卷好拿在手裏。

    那老儒立在關王廟廣場邊的一株柏樹下,見廟前站樓那邊似乎毆鬥起來了,擔心曾漁主僕喫虧,急命他那個年輕健僕趕去相助,卻見曾漁主僕已經過來了,趕忙迎上去問:“曾小友,出了何事?”

    曾漁抹了抹額角的汗,說道:“那三個地痞想要訛我的四幅畫,被我打倒了——老先生請到晚生暫住的旅舍去,可好?”

    “好。”這眇目老儒欣賞地看着曾漁,呵呵笑道:“曾小友允文允武,真奇士也,妙極,妙極,老夫最愛你這樣不讀死書的俊彥。”

    曾漁扭頭朝廟前站樓看看,圍觀人羣已然散去,只有那三個被他打倒在地的傢伙還坐在那裏揉頭揉腳,當下陪着老儒往自己住那間客棧行去,說道:“晚生在廣信府永豐縣某路亭似乎見過老先生一面,不敢確認——”

    眇目老儒笑道:“那就是老夫,那日傍晚老夫命二僕在杉溪驛到處尋你,卻道你與搭船走了,意殊悵悵,今日卻意外相逢,喜何如之。”

    曾漁小心翼翼問:“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尋晚生又有何事?”

    老儒鳩頭杖撐地稍稍借力,行步甚健,含笑道:“曾小友是否覺得老朽冒昧?”

    曾漁忙道:“沒有沒有,只是不知老先生爲何垂愛?”

    老儒乃自報姓名道:“老夫姓謝,名榛,字茂秦,號四溟山人,不知曾小友有否聽過老朽賤名?”問這話時,意甚殷切,顯然若是曾漁聽說過他的名頭他會很愉快。

    曾漁當然不能掃了這位老先生的興,緊張思索,謝榛謝茂秦、四溟山人,他還真沒什麼印象,他對嘉靖年間的史實所知不詳,就知道嘉靖皇帝喜歡煉丹吃藥,並且長年不上朝,夏言、嚴嵩這兩位首輔都是江西人,至於說這一時間的文化名人當然首推徐渭徐文長,曾漁最喜徐渭的書法和繪畫,但徐渭和梵高一樣,生前名聲不出鄉里——

    這四溟山人謝榛眇一目,那就不能參加科舉,所以不可能是致仕的官員,曾漁看得出這位老先生的右眼是自幼就盲了的,並非什麼白內障,既然不是官員,又有不小的名聲,那就只有在詩文書畫方面出名,曾漁知道明朝比較有名的文人有“前七子”和“後七子”,這是當時就負盛名的,不象徐渭那樣死後才享大名,當下試探道:“晚生孤陋寡聞,聽說有七子——”

    曾漁故意拖長聲音,就見這老儒大笑道:“你哪裏會孤陋寡聞,我們七子社以前只有六子,前幾年纔有七子主盟,哈哈,老夫便是那七子之一的謝茂秦。”

    曾漁趕忙道:“原來真是謝先生,失敬,晚生失敬。”

    老儒謝榛笑道:“後生可畏,老夫那日在涼亭見到你因雨溼而丟棄的兩幅殘卷,詩、書、畫俱佳啊,是以有心結識,在杉溪驛尋你未果,以爲再難相見,實在未想到會在這裏相遇,奇緣,奇緣。”

    曾漁對這個眇一目的老儒肅然起敬,謝榛已是名聲遍天下,卻對一個無名小輩的幾幅殘缺畫作不加掩飾地表示欣賞,這纔是真正的文人,這世間讀書只爲做官,象謝榛這樣純粹的文人甚是罕有——

    當然,話要說回來,謝榛也是因爲眇一目不能參加科舉才能保有這種純粹,這是他的幸還是不幸呢?

    ——————————————————————————————————————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