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清客 >第一百九十八章 仙姑有約
    嘉靖四十年春二月十八戊申日,世襲秩正二品的龍虎山正一道嗣教真人張永緒離開上清赴北京面聖,這可是廣信府的大事,自知府林光祖以下,羣官畢集,夾道歡送,曾漁作爲張大真人的堂姑父,輩分尊崇,衆官見到他都是施禮不迭,曾漁周旋其中不卑不亢,小小秀才竟與這些兩榜進士出身的官老爺分庭抗禮起來,也算得一樁奇事。

    張永緒見到曾漁卻有點尷尬,都怪他叔祖臨到老來還生了個張廣微,以致於他現在要面對這麼一個比他還小几歲的姑父,雖然他並沒多尊重曾漁,但總是不好擺架子盛氣凌之了,與曾漁略略寒暄數語之後,便轉頭與其他人說話。

    鬚髮如雪的元綱老道與曾漁攜手而行,對於這位即將進宮伴君修道的老法師,曾漁現在也沒什麼好說的了,老法師年過八旬,熟讀道藏,閱人無數,無須他多囉唣,唯一擔心的是老法師的身體,此去京城水陸四千多裏,四月初九就要在北京朝天宮舉行羅天大醮,行程頗緊,老法師還得保重身體——

    這時羽玄道人領着一個小帽直裰的中年男子過來與曾漁相見,元綱老道沒等羽玄開口介紹就笑道:“小華道兄,這位便是曾秀才,你二人好生親近親近,必然投緣。”

    這中年男子相貌儒雅,顧盼之際有一種豪俠意態,拱手道:“歙人羅龍文,久聞曾公子大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

    羽玄道人生怕曾漁沒聽說過羅龍文其人,趕緊介紹道:“這位羅先生是胡總督同鄉,出身歙州名門,前年胡總督剿滅海寇汪直、徐海,羅先生立下了大功,名揚天下——”

    這位元綱老道稱其爲小華道兄的羅龍文連連擺手道:“羞煞人羞煞人,我算得什麼功勞,不過是居間傳遞個信而已,與曾公子戲弄匪首吳平於股掌之間不可同日而語,曾公子豈會知道在下的賤名,不過我羅氏的鹿角膠墨卻是薄有微名,不知曾公子是否用過這種墨?”

    “原來是歙州羅先生,久仰久仰,真正久仰。”

    羅龍文方纔自報姓名時,曾漁就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更聽羽玄道人介紹說羅龍文在胡宗憲剿滅徐海時有功,便記起羅龍文是何許人了,據傳羅龍文和巨寇徐海早年就認識,都與嘉興名妓王翠翹相好,後來徐海下海入倭,擁兵海上,數年前圍巡撫阮鶚於桐鄉,擄得王翠翹,寵幸日甚。胡宗憲開府浙江,欲招降徐海,離散汪直之黨,羅龍文因爲是徐海、王翠翹的舊交,居間聯絡,成就了胡宗憲剿賊的大功,只可嘆胡宗憲爲趙文華所逼,背信殺降,還把王翠翹賞賜給土兵首領,王翠翹投江自盡,此事流傳頗廣,同情徐海、王翠翹者不在少數。讓曾漁感到意外的是,這個羅龍文竟然就是制墨名家羅小華,去年嚴紹慶送他文房用品就有羅小華制的“一池春綠”墨,墨品極佳,所以說真的是久仰——

    這些都是羅龍文的前事,曾漁還知道羅龍文的後事,羅龍文投靠嚴世蕃成了嚴氏幕賓得以步入仕途,嚴世蕃被徐階以通倭造反定罪,羅龍文因爲早年與徐海相識,就成了嚴世蕃通倭的鐵證,其實是天大的冤枉——

    現在的羅龍文當然不會知道厄運已經當頭,他言詞清朗,談吐風雅,此番他是要與張永緒一道進京,胡宗憲因爲羅龍文剿倭有功保舉他爲官,得嚴氏父子支持,已獲吏部任命爲中書舍人,這是要進京做官去,難怪這般笑容可掬春風得意。

    對於萍水相逢的羅龍文,曾漁當然更沒什麼好說的,各有各的命數,這位制墨名家若不是趨炎附勢熱衷於仕途,也不會陷於官場鬥爭終致喪命,若有人這時勸他不要進京,他還要怪你是嫉妒他有官做想阻他好前程呢。

    若是不論熱衷仕途,羅龍文其實還是風趣雅緻之人,羅龍文輕財好義,交遊廣泛,與曾漁還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那便是徐渭,曾漁、鄭軾和羅龍文邊走邊談,主要是談當下的書畫名家,到了上清鎮西口,忽聽有婦人哭喊聲,又聽到走在前面的嗣教大真人張永緒在高聲呵斥——

    元綱老道忙讓羽玄道人趕去看看發生了何事,羽玄道人很快就回來了,面有尷尬之色,向元綱老道低聲道:“稟師伯祖,是一個婦人在尋女兒,前兩日賣身給了大真人府,現在又要哭鬧索還。”

    曾漁和鄭軾走近前圍觀,見兩個差役正要把一個婦人拖走,這婦人披頭散髮,一邊哭一邊叫喊,曾漁看到羽玄道人的岳父黃老漢也在一邊看熱鬧,便過去見禮詢問,黃老漢打聽得清楚,對曾漁道:“這婦人的丈夫好喫懶做又好賭錢,日前賭錢輸了無力還債,就把十二歲的女兒賣給了天師府,這婦人找到鎮上哭鬧着要把女兒領回去,先前就去天師府鬧過了——”

    婦人死命掙扎,兩個壯漢差役竟然制服不了她,婦人大叫大嚷,說天師府欺負良民霸佔民女,求各位青天大老爺爲她作主……

    年紀輕輕的嗣教天師張永緒大怒,今日是他啓程進京的良辰吉日,卻遇到這麼個撒潑的婦人當衆毀謗他大真人府聲譽,便對身邊的貴溪周知縣道:“周縣臺,這潑婦毀我聲譽、污我清名,罪不容赦,請周縣臺當衆處置。”

    廣信府諸官齊聚於此,發生這種事周知縣也是顏面無光,當即就在道旁長亭審這案子,大真人府管事已經火速取來賣女婚書來作證——

    曾漁立在一邊聽那管事大聲唸誦道:“立賣婚書塘灣都住人夏衣食,今因家貧無以成炊,夫婦商議,情願將女寶兒,命系庚戌年丙戌月癸未日申時,憑媒浼中出賣與家主張玄壽名下爲婢,三面議作財禮銀六兩八錢整,其銀當日收足,其女寶兒成人後聽從家主婚配,永遠子孫聽家主呼喚使用,不得生心異變。如有等情,聽從家主呈公理治。恐後無憑,立此賣女婚書存照……”

    張玄壽是大真人府的一位管事,這賣身契符合大明律的規定,照律法來說大真人府買婢並無任何違法,這婦人想把女兒領回去需要主家開恩允許,主家若是不同意,婦人告官也不佔理,更何況訴訟一方是大真人府,張永緒年輕氣盛,豈肯善罷甘休,指使周知縣把婦人的丈夫夏衣食也捉來,夫婦二人當衆褫衣受杖打得鬼哭狼嚎,張永緒這才消了氣,在一衆官員恭送下,踏上進京之途。

    曾漁瞧得無趣,又聽鄭軾低聲道:“這位張天師在鄉里名聲算不得佳,最讓人詬病的是喜好房中術,雖說不至於強搶民女,但四鄉八塢到處買小女孩兒總是惹人非議。”

    曾漁無言,心裏道:“張永緒若肯積德行善,就讓那婦人把名叫寶兒的女孩子贖還回去,難道這就削了大真人府的面子了,偏要藉助官府立威,嘉靖帝在位也就罷了,待皇太子登基,定會對道教大加排斥,那些言官御史窺察聖意,就會拾遺糾察來找正一道張永緒的毛病,這魚肉鄉里強搶民女之罪怕是逃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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