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疲憊了。
長時間高強度的學習生活,幾乎拖垮她的身體。閉上眼沉浸在溫暖的黑暗裏,那是她覺得最幸福的事。不想壓力和哀愁,身子像風一樣輕柔在夢的環境中飄遊。
溫子升坐在她旁邊,靜靜觀察着與他血脈相連的嬌弱女孩。
他伸出手,學着記憶中的動作,挽起髮絲纏繞食指,很細微,也很柔軟。凝視這又黑又漂亮的頭髮,他洞察一切的眼睛,能清楚分明地看到毛皮質、螺旋蛋白細絲及纖維間基質組合。
這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
超過120度的臨界溫度,都可以輕易摧毀這脆弱的蛋白質結構絲。數不盡的物質從化學和物理的多種方式讓它失去本來的穩定性質。
頭髮只是人體表上最羸弱的裝飾物,但它常常被賦予不同尋常的意義。
溫子升覺得自己奇怪極了。
恆星表面上千萬的熾熱高溫也無法讓自己動搖,僅僅是這幾根普通至極的頭髮,心卻在隱隱發顫,難以抑制的保護慾望噴薄而出,想讓他捨棄所有去保護這恬靜熟睡的小小生命。
“是基因的慾望。”溫子升搖了搖頭。“不是我的。”
基因是一種沒有生命的物質生命。
說起來可能很矛盾。
但如果深入討論,任何生命體的誕生、成長、競爭、繁衍,其實都是細胞層面的基因在物質世界的具體表達。
生命不是絕對自由的,他們行使的不過是基因賦予的侷限權力。
基因決定了一個生命個體是什麼樣子,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必須做什麼,必須躲避什麼。對於那些沒有超脫形態的普通生命而言,基因就是自身最隱蔽的掌控者。
生存是爲了保證基因傳遞的可能。
繁衍是爲了在交換中得到優秀基因,並且將基因組傳遞給下一代。
生物美學也是如此,大多數情況,大家覺得美的、順眼的生命,時常是基因缺陷少、更完美的外在表現。
人類的社會性或多或少影響了基因交流。
但在更低級的動物身上,雄性會盡可能的展示自己靚麗外表,孔雀開屏、松鼠跳舞,這些求偶的舉動其實就是一組基因想要讓另一組基因得到信息的嘗試。
當動物獲得了高級社會性,類比於人,在自然優勝劣汰的法則決定下,英俊、強壯和孔武有力不再是絕對影響基因傳遞的重要因素。
一個人在社會中的適應性和取得物質的能力,例如財富和地位,成爲決定基因傳遞的關鍵。這是一點都不矛盾的。
文明是社會的延伸。
只有在社會中掌握更多話語權的個體,纔有更大的可能性活下去,換而言之,他會有更小的可能性被文明拋棄。
基因的慾望其實很卑微。
它想活下去。
溫子升似乎聽得見,這組基因正在向它的父親乞憐。它以最卑微的姿態,用親近的模樣,試圖激起同類的保護欲,讓自己更順利的活下去。
愛。
誕生於此。
溫子升能篡改身體的基因,但他不會去改寫自己的記憶。記憶裏存在着細胞染色體的陰謀,在意識裏種下了名爲“親情”的精神病毒,越是回憶,毒性越強。
他很享受這種無害的劇烈毒性。
情緒波動:1140。
警告。
樞紐系統檢測到調查員非正常意識波動,評級:危險。
請調查員立即自我評估以防非預知意外發生。
警告。
異常,防衛中樞將接管行動,並採取清理措施。
樞紐系統的聲音漸漸低微。
“唔”
溫素媛睫毛顫動,略帶嬰兒肥的娃娃臉流露惶恐,發出無意識的害怕呢喃。她夢到了自己走進大學校門的場景,卻被一羣身穿黑色西裝的無面怪物喝住腳步。
他們冰冷得像宣讀法律條款的律師。
“女人不配踏足這裏滾出去。”
“啊”
溫素媛從噩夢中驚醒,她摸着自己的臉,還沒緩解過來。她望見父親修理機械的背影,頓時安心。
她在後面摟住溫子升的腰身,輕輕將臉靠在堅實的後背,情緒低落:“爸爸,你說,性別一定有那麼重要嗎”
溫子升沒回頭,他低頭修理着破損的老舊壓衝機。
“不重要。”
“可老師們都告訴我,很少有頂級大學願意錄取女學生,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溫子升微微偏頭,緩緩道:“人類的歷史就是追尋公平的過程,或許會很艱難,會遇到阻礙,但永遠不會停下。”
“我等不到那個時候啦我已經十八歲了,如果再讀下去,笑話我的人數都數不過來了。那羣人只喜歡嘲笑,從來不檢討自己,討厭死了。”溫素媛故作老成的唉聲嘆氣。
溫子升徹底轉過身,他扶着溫素媛的肩膀,直視她的清澈眼眸,語氣平緩,平緩得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
“你要做出決定。”
溫素媛不敢回視父親的目光,她低頭道:“什麼決定嘛,沒有學校會要一個鄉下來的女生,是不念書了,還是隨便找個地方去打工”
“看着我的眼睛”溫子升聲音猛然擡高,嚇得溫素媛身子一顫。
她艱難地昂頭。
溫素媛已經記不清,這麼多年來,她有多久沒再認真地看着父親的臉。她忽然很驚訝,父親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歲月痕跡,皮膚精緻細膩得會讓班級上最精心打扮的小女生自相形愧。
最讓她意外的還是父親的雙眼,純黑色的瞳孔沒有分毫雜質,深邃得如同夏夜仰望的宇宙星空,卻缺少了明亮的星星。
什麼時候會沒有星星呢是太陽出現的時候吧。
黎明的清晨,朝陽的光會撕裂夜幕,驅逐所有星光,向世間所有生命肆意宣告着它的降臨。
“當你無法融入世界,你有兩種選擇。”父親的聲音將溫素媛的思緒從幻想中扯回來。
“改變自己。”
“或改變世界。”
溫素媛陷入沉思,她努力地思考,發覺其實這問題本來就沒有正確答案。她已經用青春的一整年去驗證,改變自己去迎合環境根本毫無意義。
她的努力,在高等學府和社會的歧視面前,徒勞無功。
但改變世界又如天方夜譚,她內心輕嘆,爲了讓父親高興,她裝作很有鬥志的開玩笑說:“改變世界肯定很有意思,嘿嘿。”
她沒看到父親以笑迴應,而是看到了異樣的驚訝和說不出的凝重。
冥冥中。
溫素媛有種錯覺,自己彷彿在命運的分叉口前做出了足以影響一生的抉擇。
“好。”
她的父親沉緩有力地點頭,道。
“這會是你的生日禮物,我的女兒。從此刻起,你就是十八歲了。”
壁掛的鐘錶噹噹作響。
響了十二下。
溫素媛怔怔地望着朝向十二點的指針,微微迷惘。
我。
終於長大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