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太倉劉家港,一座八進深的豪宅內。
月初纔剛從京城因公返鄉的戶部承運司主事沈廷揚,神色凝重地把自己鎖在書房裏。
確認窗外沒有人影,他纔打開書桌暗格,拿出一封紙色尚新、但已被翻看得皺巴巴的密信,放在蠟燭上燒了。
直到火苗舐手,他才喫痛地甩了甩指頭。
信是兵部尚書楊閣老寫的,裏面只交辦了一件事:讓他儘快做個表率,把他唯一成年的兒子送到南京國子監去。
本來麼這也是好事,何況是爲了大明江山,沈廷揚義不容辭。
但偏偏他那驕縱的兒子,前陣子因爲跟家裏鬧彆扭,瞎作踐自己,中暑了。
沈廷揚怕路上有個閃失,就想等兒子病好再說。
誰知這一拖延,就生出了變故。
如今他也是悔不當初,只能硬着頭皮見招拆招了。
……
與此同時,沈家大少爺房中。
朱樹人靜靜躺在一張罩着天青色軟煙羅蚊帳的紫檀拔步牀上,唯恐漏出破綻。
其實,他一刻鐘之前就醒了,典型的穿越。
但剛開始腦子有點亂,所以多躺會兒緩口氣。
昨天,他還是一個職場中年,在一家國際關係智庫混。工作這些年,他勤勤懇懇,寫過不少實事求是的內部參考。
但所長是個諂諛之臣,嫌他的文章總是提醒風險、首長看了可能會心情不好,經常卡着不讓發。
和平年代,這種報喜不報憂的文科磚家很多,反正漲潮時看不出誰在果泳。但真到了多事之秋,鐵定是要誤大事的。
所以朱樹人最終選擇了辭職揭蓋子。
不過,他心裏也挺空落落的。
自己研究了十幾年的歷史軍事、外交謀略、情報分析。到了社會上,沒有民企老闆會爲這些屠龍之技買單的。
所以昨晚跟兄弟們喫散夥飯時,他難免長吁短嘆多喝了幾杯。
沒想到醒來後就在明朝了、還奪舍了一個紈絝弟子。
現在冷靜下來,想想還有點小興奮——如今似乎已是崇禎年間,這等亂世,一身所學不就有用武之地了麼。
前世那些爛在箱底的陰損毒招,正好翻出來曬一曬、往韃子身上招呼,一點都不浪費。
回憶清楚前塵往事,朱樹人又開始琢磨怎麼適應新身份。
這肉身好像是叫沈林,虛歲十八,還沒取字。
朱樹人自然而然閃過一個念頭:“林”和“樹”也算勉強關聯,自己可以設法取字“樹人”,就能把前世的名字重新用上了。
至於姓,暫時沒辦法,暫時只好叫“沈樹人”了。
好在朱是明朝國姓,歷史上鄭成功都能因功被朱聿鍵賜姓,自己將來肯定也有辦法。
……
沈樹人剛接受了姓名設定、正在盤算以後怎麼改回姓朱。
忽然門口一陣喧鬧,屋裏涌進好幾個人。侍女們避讓不及,連連行禮。
沈樹人見狀,腦袋稍稍往內側一歪,決定先繼續裝暈,靜觀其變。
一陣涼風拂過,軟煙羅蚊帳被掀開,一隻枯瘦的手精準搭住他的手腕,顯然是醫生在把脈。
把完脈後,那醫生一邊解說,一邊拿出藥膏,麻利地塗抹起來。
沈樹人還沒弄清情況,就感覺額頭和太陽穴陣陣涼熱交替,有股介於萬金油和藿香正氣水的刺激氣味。
他沒忍住稍稍動彈了一下,立刻被醫生髮現了。
沈樹人心念電轉,也就順勢慢慢睜眼,假裝剛被藥力治醒。
“少爺醒了!”侍女們忍不住歡呼起來。
隨着視線漸漸清晰,沈樹人注意到屋內有三個男人和一些侍女。
除了那醫生,剩下的兩個男人,一個四十來歲,美髯齊整,容貌莊嚴。
另一個面目粗豪,有着鋼針狀的絡腮短鬚,一時難以判斷年齡。
沈樹人心中暗忖:那美髯中年男,應該就是這具肉身的父親、沈廷揚了。
沈林留給他的記憶稍稍有些缺失,但主要是近期的事情忘了,問題不大,家裏有哪些人他還是記得的。
這也很符合失憶的一般症狀,失憶往往都是越近的事情容易忘,而深層記憶則牢固得多。
而他前世作爲智庫參謀人員,自然熟讀二十四史,知道《明史》上的沈廷揚是個大明忠臣,堅持抗清,最後在永曆二年殉國了。
想到這兒,沈樹人內心對“便宜父親”的疏離感也減弱了一些。
畢竟將來生活起居之間、免不了要向這個便宜父親行禮。他作爲現代人,對封建禮教當然會排斥。
但既然沈廷揚是個抗清義士,那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敬他的民族氣節好了。
另外,想清楚這些來龍去脈後,沈樹人內心的抗清決心,也進一步堅定了——歷史上,沈廷揚兵敗殉國時,他全族連家丁在內七百餘人,也都沒有投降,全被韃子殺了。
所以別看沈樹人奪舍了一個有錢大少爺、貌似很賺。但他責任也大,必須玩命抗清,沒有別的選擇,否則就是全族七百口被殺光的下場。
……
另一邊,沈廷揚在發現兒子終於醒來後,果然大喜過望,別的煩惱都暫時拋在腦後,連聲對醫生道謝:
“先生真乃杏林聖手,想必犬子很快便能徹底痊癒了吧。也多虧鄭賢弟急公好義、尋醫贈藥,日後……”
沈廷揚後半句話是轉向那個絡腮鬍男人說的,但他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
“沈兄何必急切,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世侄就算醒了,不得好好調養上幾個月?王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那醫生猶豫了幾秒,附和道:“沈公子身高體胖,邪火鬱滯。用藥後,雖然表面上發散了些,但酷暑將至,還是要小心。”
這話符合醫理,讓人沒法質疑。
絡腮鬍男聽了,摸着鬍渣子哈哈大笑,對沈廷揚一拱手:
“沈兄,你看王先生也這般說,你還是考慮考慮。禮物我就留下了,就當是給世侄的藥資。天色已晚,我就告辭了,不耽誤世侄調養。”
沈廷揚表情尷尬,但也不敢反對:“實在是有勞賢弟了,犬子哪受得起這等禮遇。今日他剛醒,難免禮數不全,來日定讓他登門回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