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國姓竊明 >第90章 逛搖子也是官場鬥爭的一部分
    沈樹人的話,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所以他說得很是理直氣壯。

    如果此刻對面換個水平次一點的文官,或者是想要和稀泥、收了銀子就不管是非的傢伙,此刻說不定已經徹底信服了。

    不過張國維畢竟是有點節操的忠臣,歷史上他最後在魯王政權覆滅後,還能投湖殉國。可以說,他和蔣德璟兩人,算是明朝最後期戶部系統裏僅有的節操經得起考驗的了。

    幾十年的思維定式,讓他越聽臉色越複雜,雖然已經信了七八分,但仍然堅持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就算你說的有道理,那秦漢以重農抑商富國強兵,隋唐也多少靠重農固國本。放任逐利、只重商稅的話,沒人種地怎麼辦?

    昔管仲以哄擡魯縞、誘騙魯人棄黍粟而事蠶桑,最終魯國大飢而削,前車之鑑不可不防。我大明如今天災不斷,百姓饑饉,重商而多收商稅,不會變本加厲讓人棄農麼?”

    聽了這個問題,沈樹人總算精神一振,也對張國維多了一兩分欽佩,至少他態度還是挺正的。

    沈樹人也換了一個很嚴肅的表情,鄭重說道:

    “此事確實不得不防,但朝廷沒有重商、沒有多收商稅。蘇松之地,種植蠶桑、棉花已是十有七八,也沒見禁止得住呀。所以,這不是重不重商的問題,是朝廷有沒有能耐訂立律法、管理土地用途的問題。

    至於秦漢隋唐重農,本質是因爲那時天下還有很多未墾之田,無主荒地,人民鮮而財貨衆。天下之民總數不足以盡耕天下宜耕之田,所以要重農抑商,確保種更多的田。

    但自宋以來,形勢劇變。北宋時,南方或許還有未開發之地。但到了南宋,便是福建、江西,哪怕是羣山之中,但凡有點河流灌溉,都被開墾出來了。

    至於我大明,如今連江西之地,人口都能多於北方各省,那是羣山中的省份,可見漢地田土,已經開荒殆盡。

    天下人口一億、壯丁五千萬時,漢地全部田地便有足夠人手去種了,而且是精耕細作。人再多,往地上投也不會高產。多出來的人丁,自然該往工商上投注,還能讓一部分本來打算用於兼併土地的錢財,改爲盯向別的產業。”

    農業所需的生產力要素,無論勞動力還是別的生產資料,都達到了土地所需的值之後,再往裏多投,也不會多產出,這部分浪費就叫“內卷”——

    這個後世很時髦的詞,最初的本源就是形容“無法再提高產量的浪費勞力、無效的堆砌精耕細作”。

    這個問題上,明朝從朱元璋開始的重農抑商,顯然是有問題的。朱元璋壓根兒沒考慮到人口的增長,沒考慮到“天下種田的總人口夠用、漢地十八省開荒開完”之後,怎麼給繼續增長出來的人主動找出路。

    偏偏明朝還禁了海,還沒法向海外殖民移民屯墾。

    而漢地的北面和西面有寒冷草原和大漠、西南有險峻羣山,西和北是找不到新耕地的(東北除外,如果科技發達一點不怕冷,滅了滿清還是可以搶過來種田的,那樣還能多容納幾千萬農民)

    禁了海,就等於斷了“尋找耕地總量增長”。

    多出來的人口不反噬明朝的制度,那才叫見了鬼了。

    張國維聽到這兒,才徹底目瞪口呆,心悅誠服。

    誰讓儒家從古到今不研究人口增長,不研究如何應對呢?沈樹人的話,忽然就給他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張國維還算讀書多,有見識的,呆滯了一會兒後,嘆道:

    “古者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今人有五子不爲多,子又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人民衆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

    李自成張獻忠,便是韓非子所言的‘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吧。太祖皇帝也不可能看得清幾百年後人丁繁衍的下場,這大明,真是不改不行了。

    厘金之法,縱然會導致地方財權下放,其害也遠小於李、張屢撲不滅。我大明好歹比唐時藩鎮多了各省三司分治,但願能興利除弊。”

    雙方又聊了些厘金之法的細節,張國維算是打心眼裏支持力推這個變法了。

    沈樹人見態度已經敲定,這才把後續的推進節奏和盤托出:

    “既如此,小侄也不客氣了,這麼說吧,在湖廣和福建,小侄自有辦法另尋盟友推行厘金,而南直隸這邊,就多虧世伯爲國請命了。

    其餘四川、江西、浙江,可以夾在湖廣、南直隸、福建之間,隔一個省推一個省。沒推行的省,商旅如果不出省,也就不會被徵收厘金,出省就徵,可把阻力降到最小。

    此事必然會受到言官彈劾,不過倡議之過,家父自會一力承擔。世伯只是南直隸這邊的執行者,到時候執行有功,陛下必然大悅。家父若是失勢平息了言官之憤,將來這厘金之法,就靠世伯擎天架海了。”

    沈樹人很有分寸,把“出了事兒,我爸會被貶到南京來養老,你去北京”的意思,用委婉的措辭表達了出來。

    更露骨的說法,現在不適合,畢竟旁邊還有四個外人歌女在唱曲勸酒。剛纔那兩句含蓄之辭,就完全不怕女人能聽懂了。

    果不其然,沈樹人話說完後,張國維臉色微變,表情也轉換了數次,最後嘆道:

    “六年前,我在蘇州修海塘時,初次與沈賢弟見面,便知他是個急公好義、仗義疏財之人。沒想到六年後,你們沈家父子兩代,都能如此忠義,慚愧。”

    旁邊陪酒四女,聞言也是肅然起敬。

    今天沈知府和張侍郎雖然沒有舞文弄墨,聊的都是國家財政,有些話她們也聽不懂。但單單把那些聽得懂的挑出來,聽起來都是那麼擲地有聲。

    關鍵是那股憂國憂民的氣概,至少不輸范仲淹吧。

    四女之中,只有年紀最大、閱歷最深的柳如是,柳眉稍稍一皺,覺得事情似乎沒那麼簡單。

    她見過無數文官雅士,也曾是“宰相下堂妾”,就沒聽說過大明朝有這麼公忠體國、奮而忘身的人。但願是自己多疑,以女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不過,沒人在乎她們怎麼想。沈樹人聽了張國維的自謙後,只是務實而又輕描淡寫地收尾:

    “那就有勞世伯了,家父近日也已組織海運漕船,準備親自押送今年的首批漕糧北上了,他到京城後,就會向陛下上奏。具體詳情,等朝廷有舉動後,小侄再跟世伯詳談,隨機應變。”

    張國維點點頭,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沈樹人自然也起身相送,還使了個眼色,讓柳如是、顧眉稍微在旁邊扶着點,伺候張侍郎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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