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國姓竊明 >第193章 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爲矣
    如果是普通的良民百姓,被官府管理屯墾不當、逼得鬧出抗稅起事,

    那就算方以智動用武力,殺一批人成功壓了下去,那他的官帽估計也要受到嚴重影響。

    也好在沈樹人不在期間,鬧事的只是投降的張獻忠舊部,這些人本來就有劣跡,所以只要能撲滅,沈樹人就可以壓住,不要往朝廷上報,權當是家醜不可外揚了。

    不過,總結經驗,吸取教訓的事情,還是必須慎重做的,沈樹人着實重視這事兒,就跟方以智仔細覆盤了一下。

    方以智也是很無奈:“上個月,這些人鬧事的起因,一來是嫌我們湖廣這邊,對於安置流民的官屯,收租比例太高了。

    咱武昌府到長沙府,定的都是官府授田、安置流民自行耕種的,五五開,收五成租子,爲期數年,等戰事不緊張、軍糧不短缺了,自然會降稅。

    如果是此前就在本地擁有田地的自耕農,自然不用繳那麼高,只要按照正常國稅,加上朝廷定額的三餉比例收就行。

    另外,對於需要種植玉米、土豆這些新高產作物的,不管是否從官府處獲取種子,都需要‘倒四六’加一成租子,官府拿六成——考慮到這些產量大,其實給農民留四成,保障他們不受其他盤剝,安心生產,也是能溫飽的,國難之秋開銷大,這也是沒辦法。”

    方以智說的這些數據,沈樹人都是認可的。

    明朝的正稅確實不高,加上三餉的話,如果沒有額外攤派,也不存在“權貴不交稅,攤派給沒特權的人加倍交”這種事情的話,百姓絕對都是能承受的。

    畢竟要打仗嘛,不交那麼多,軍糧哪裏來。只要能把生產搞好,就沒問題。

    長沙常德衡州三府,畢竟今年剛遭到過張獻忠的大屠殺,人口至少減半,就會空出無主之地供官府分配。

    這些分配到田的流民,好歹上面沒有地主盤剝了,個人自耕農直接把租子交給官府,沒有中間商賺差價。

    所以,沈樹人捋完這些數據後,也是暫時沒能想通:“僅僅這個徵稅收租的比例,就能把安置流民直接逼反?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官府好歹還給他們提供了一些農具,讓他們能儘快生產呢。難道他們原來做百姓的時候,承受的租子會明顯比這還少?”

    方以智嘆了口氣,一副“果然你也被矇在鼓裏”的表情:“所以說,問題就出在這兒——後來平定長沙亂賊之後,我多方查問,深入瞭解他們早年在陝西、河南的民情,境遇,才知道。

    在陝西和河南,國稅和三餉固然是不會少的,而且因爲流民多了,留下的人少,就會被攤派得更狠。所以,在陝西,一個貧農要交給朝廷和官府的部分,只會比我們這兒更多。

    但是!在陝西,自從天啓年間開始,甚至是早在萬曆末年,貧農如果是租種地主的田地,他交給地主的那部分租子,已經比南方還低了!而在南方,正常情況下,百姓最大的負擔,其實是無地農民給地主的那部分,給朝廷和官府的應該是小頭。”

    沈樹人大喫一驚:“怎麼可能?難道陝西的地主良心好,收的租子能少那麼多?然後這些人在陝西見慣了‘仁慈地主’,到了湖廣就受不了了?!”

    沈樹人覺得非常匪夷所思,這個說法絕對是超出了他的直覺。

    方以智搖搖頭:“當然不是靠‘仁慈’了,天下哪有那麼多仁慈的地主豪強,靠的就是陝西自萬曆末年,就人口流亡餓死嚴重,漸漸地廣人稀。

    豪強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佃戶不跑,只好減租子,吸引別的豪強地主手下的農民來種自家的田,於是地主之間互相競爭,農民被收的田租也就越來越低了。萬曆末年,陝西還只降到農六地主四,崇禎初年就已經進一步降到農七地主三了。”

    沈樹人恍然大悟:

    北方小冰期連年災荒,地廣人稀,那就是地主之間互相卷,搶着吸引農民來種自己的地。

    南方相對災害少人民不逃跑,人多地少,那就是農民之間互相卷,搶着給地主種地。

    人多卷人,地多卷地,

    哪種生產要素不稀缺就卷哪種生產要素,此自然之理也,MKS都說過。

    但很快,沈樹人腦中,更大的不理解就冒出來了:地主都減租子了,陝西農民怎麼反而更活不下去了呢?李自成張獻忠都從那兒冒出來的,這點總造不了假吧?

    他也就自然而然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方以智也似乎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問,直接拿出來一卷筆記,竟是孫傳庭的著作,估計是後世會被收錄到《鑑勞錄》裏的吧,也有可能是《白谷集》,如今還沒有正式命名。

    方以智把孫傳庭的書往那兒一攤,說道:“孫總督早年的筆記,我也讀過不少,其中提到他在陝西多年,籌措軍糧、督辦租稅勸農的前後始末細節,有些內容,我原本並不能解,現在纔算領會了他的苦衷。

    孫總督當年就曾好奇:爲何自崇禎初年起,凡他到陝西各處,都看到百姓種地,從不修繕水利,地主想修,也組織不起。甚至百姓種田有不少人還完全不施肥,只是隨便撒種薄種,

    不出數年,土地肥力喪盡,又缺乏穩定灌溉,旱年徹底荒裂,沒了草木根系固定土壤,表層好土都變成浮土,來年水多了又把浮土沖走,然後就變成黃土、沙土。好地變成了爛地。

    然後,因爲地廣人稀,加上民無餘財不怕遷徙,走到哪兒都不怕沒地種,少數刁鑽之徒,一塊地禍禍三年變成黃沙土後,就換個鄉縣當流民,沒人認識的地方,再僞裝成良善,找新的地主租地,再種一兩年禍禍完了再換地方。

    說句良心話,大多數陝西百姓,其實一開始本性也是純良質樸的,他們也不想,但是少數耍詐刁民混在其中,官府又不能禁,而如果有人當了老實人,地主也未必能保證‘我好好施肥維護水利的田地,未來也能一直交給我種’。

    說不定他承諾施肥、承諾興修水利時,問地主要的條件是‘田租只收我兩成、或者三成’,地主一開始爲了騙人種地時施肥、維護水利,假裝答應了。

    可一旦土地維護好了,過幾年隔壁有流民過來,一開始開價更高,假裝願意給地主四成地租,那地主說不定就‘可憐這些可憐人’,把好地換給他們種了。

    原本在這塊好地上施肥、維護水利的農民,其‘永久租佃這塊田’的利益不得保護,久而久之,大家都只好急功近利,竭澤而漁。無論做農民還是做地主的,都是好人沒好報,老實的先餓死,最後近二十年大浪淘沙,陝西全剩黃土,良民賢紳也都餓死,越刁鑽越狠毒地越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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