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俺要給別個當媳婦嘞！”
“爹，您要是在，多好！”
永昌十六年，九月初十。
試衣的日子，小福兒從松江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處中，自己選出了最合適的嫁衣穿在身上，然後渾然不顧身邊的姐姐們，嫂子們，忽的不見了。
她是悄悄的到了永安宮，抱着膀子蹲在廊檐下，看着殿門口，恰好可以沐浴在陽光下的那張舊竹藤躺椅，淚眼汪汪。
陽光完全的灑落，空氣中似乎有灰塵在起舞......
漸漸的小福兒看着那躺椅的眼神，變得朦朧起來。
“哇....”
陡然，眼淚猛的衝出眼眶。
瞬間衝花了小福兒臉上那精心的妝容。
“恁說話不算話....恁早先說要看着俺成親....親手把俺送到婆家......嗚嗚....”
小福兒把頭埋在了手臂之中，眼淚簌簌的落下。
“爹，俺想你....”
“爹，你不在要是以後俺女婿欺負俺咋辦呀？”
“爹......嗚嗚.....”
眼淚打溼了衣袖，小福兒從蹲着變成了坐在門檻上。
沒人理解她的痛楚...
是，她看似是被萬千寵愛的，是被捧在手心的....
可是對她而言，這錦繡的紫禁城，是家嗎？
以前她爹在的時候，這兒是家。
因爲這是她爹的家，也是她的家。
她爹不在了，成了別人的家，那就不是她的家！
忽地，小福兒覺得小腿，被什麼東西輕輕的磨蹭着。
擦去眼淚低頭，卻是一隻玳瑁帽，用額頭蹭着她的腿，且焦急的不住的擡頭張望。
“呵！”小福兒噘嘴，苦澀一笑，然後把貓兒撈起來抱在懷中。
貓兒伸出爪子，它收斂了指甲，用柔軟的腳掌觸碰着小福兒臉上的眼淚。
“呵！”小福兒又是一笑，把貓兒抱在懷中，“你醜死了！哪有以前俺爹那隻大橘那麼好看！那大橘又胖又肥....富態着嘞！”
~~
永安宮，正殿門口。
一身嫁衣的小福兒坐在門檻上，懷中抱着一隻貓。
偶有落葉，隨風飄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
也偶有微風，讓那張陳舊的搖椅，緩緩搖晃。
時間，就這樣靜靜的流淌。
遠處，那些操心着小福兒婚事的公主還有王妃們，也都靜靜的看着。她們注視着這幅畫面，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從前，想起了即將嫁人時，心中的那種忐忑.....
“皇.....”
南康公主剛一轉頭，就見到了揹着手緩緩走來的朱允熥。
剛要開口，就見皇帝豎起手指，示意她不要說話。
不知爲何，看着門檻上坐着的那個身影，朱允熥心中難忍酸澀。
過去的畫面，在瞬間浮上心頭。
“熥哥兒，俺剛纔給父皇吹了口氣兒....嬤嬤說了，有病吹口氣兒就好了......”
這，是老爺子第一次病重時，小福兒說的話。
“哇哇哇.....爹，六斤搶了俺風箏暱........”
這是小福兒趴在老爺子的胸口，手腳亂蹬這撒嬌。
“揍他，揍他，皇上咋了？他是皇上咋了？咱閨女揍的就是皇上！”
“哈哈，咯咯咯.....”
這是平日裏，老爺子笑看小福兒揪着朱允熥的頭髮，捏着他的臉。
“熥哥兒....”
這是，星落的那天，小福兒拽着朱允熥的衣角，擡着頭，顫抖着開口。
說話時，她沒有哭，但聲兒是顫的。
“熥哥兒，俺是不是....沒爹了！”
然後，眼淚順着圓滾滾的臉頰，跟珠子似的掉下來......
“俺是不是沒爹了....”
那是在老爺子的棺槨前，趙寧兒拉着小福兒，“不能哭，不能把眼淚落在老爺子身上.....”
“俺不哭....”
小福兒擦去眼淚，手要去摸老爺子的臉，然後嘴脣想去親老爺子的臉頰。
就像以前他們父女經常玩的遊戲，老爺子總是大笑着說，來閨女，給咱香一個.....
“俺親親俺爹還不中嗎？”
“熥哥兒.....俺親親俺爹不中嗎？”
“熥哥兒，讓爹再親俺一下.....”
~
忽然間，朱允熥覺得眼眶有些溼潤。
他擦了下眼角，從回憶中掙脫，笑着看着不遠處，坐在門檻上抱着貓的小姑娘。
人，會長大。
歲月，會走遠。
一切都會模糊，但記憶卻隨着年齡，變得更加深刻。
其實那不是記憶，而是我們生命中，最質樸的美好。
更是我們的寄託...
~
朱允熥緩步上前，揮手不讓任何人跟着，也坐在了門檻上。
“瞄....”
小福兒感覺到懷裏的玳瑁叫了一聲，然後從她的臂彎中掙脫。
擡頭一看，那貓兒直接跳到了旁邊，朱允熥的膝蓋上，豎着尾巴眯着眼睛仰着頭，喉嚨中呼嚕呼嚕。
“給！”
朱允熥一隻手抓着貓的下巴，一隻手遞過去手帕，“擦擦，都成花貓了！”
“哈！”小福兒淚中帶笑，然後歉意的低頭，“是我任性，讓大夥跟着.....操心了！”說着，擡頭看着朱允熥，“我也不知道咋了，剛纔穿好衣服，一照鏡子，忽然就想起.....父皇了....”
說着，她回頭看看殿內，被陽光包圍的竹藤躺椅，感慨道，“父皇要知道他閨女這麼漂亮，該有多高興！”
“你哪漂亮了？”朱允熥笑道，“小鼻子小眼睛的....”
“你....”小福兒頓時氣苦。
伸手，啪的在朱允熥的肩膀上打了一下。
“好好好，小福兒天下第一漂亮，你是大明第一大漂亮....”朱允熥揉着肩膀笑道，“第一漂亮行不行？”
“還說我！”小福兒白了朱允熥，“哦，你長的好看？”
朱允熥摸下自己的臉，“我覺得我還行....”
“單眼皮兒...”小福兒哼了一聲。
~~
不遠處，無論是王妃還是公主，看着這一幕，心中都是五味雜陳。
這滿天下，誰敢打皇上？
也就是這位寶慶長公主了！
滿天下，誰能讓皇上這麼小心翼翼陪着。
也就是小福兒了。
一時間，她們的心中不知該羨慕，還是該嫉妒。
尤其是寧國公主，她看着眼前這一幕，心中只有苦澀。
十多年前，她無意間說了自己這個小妹妹幾句，結果呢？
結果是十多年來，這個妹妹再也沒登過自己的家門。
不但如此，連帶着東宮的太子爺，十多年了對梅家還有自己這個二姑奶奶，一直都是愛搭不理的。
而邊上，南康公主則是心中暗道，“日後，大明朝最受重用的駙馬爺，肯定是她家那位了！”
~
“阿嚏！”
與此同時，剛邁步過了景川侯府門檻的胡觀，猛的打了個噴嚏。
“駙馬爺，您這是着涼了？”邊上出來迎接的曹炳笑道。
“誰知道.....阿嚏.....”猛的，胡觀又是一個噴嚏。
“喲，這是有人在背後罵你呢！”曹炳正色道，“您最近得罪誰了？”
“我他媽得罪的人多了，但他們都不知道！”
胡觀心中罵了一句，臉上笑呵呵的，“侯爺，後兒就是寶慶長公主跟府上大公子的大婚了，皇上差我來問問，家裏還有什麼缺的沒有？還需要準備什麼....”
“都準備好了！”曹炳一拍大腿，大笑道，“不瞞您說，家裏的銀庫我都打開了....”說着，一指自己身上的衣裳，“您瞧見我這衣服沒有！”
胡觀瞅瞅，簇新的緞子面兒常服，看着鮮亮。
“我跟您說，就這衣服.....”曹炳咧嘴大笑道，“新做的！我們家從裏到外都換新的.....馬桶都重新刷了漆....就這麼說吧，反正我老曹家，這回是把家底兒都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