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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南來有期(二)

    自北朝南沿運河而下,所見皆是雪後的沃野平原,萬頃銀白覆蓋大地,夾岸楊柳也搖曳着光禿禿樹枝上的積雪,隨北風抖落滿身晶瑩。這一道沿途城鎮繁密,小不過百餘戶人家縣鄉,大則有樂陵、上元這樣的州府名城,然而船頭擔心凌汛,不敢逗留恐誤船期,只是在部分城鎮稍作補給又立即啓航。

    運河最後也是最大一座城便是帝京了。

    近京城十餘里處已有人煙繁盛之景,遙遙就能聽見船靠岸時縴夫的號子聲,貨倉腳店比比皆是,幾處閒置打穀場裏還有小孩子嬉鬧。隨着運河上的船隻漸漸增多,客船的速度也慢下來,他們通過兩處長橋到了帝京近郊,然而這裏在卓思衡看來,熱鬧更勝寧朔城的正街市集。

    朱漆斗拱翹檐欲飛的金水門出現眼前時,真正的天子腳下帝王之城初次向卓思衡展露出自己的繁華盛景。

    帝京處於天下正中,隆冬寒意不及北方濃郁,城門城牆也未見積雪,漕司衙門探出一半在水中,連帶附近的望火樓也都是高大建築,簡直要遮掉他一半的視線。而遠處近處都是臨水的茶肆飲食店面,客人對運河吵鬧已是見怪不怪,各喫各的,看都不看過來一眼。

    他之前有過肖想,若是到了帝京,必然要在心中將父母所講的景象與自己所見好好比對一番,但如今穿過金水門,穿過昌盛水道,與兩岸無數行人和店鋪人家打過照面後,他心中卻是空空如也,唯有一句話想說卻不知對誰。

    “爹孃,我先一步回家啦!”

    下船後奔波忙碌起來,這份不該屬於他的“鄉愁”也消失無蹤,卓思衡先找到個暫時能落腳的客店,再去之前同範表弟商量好的驛站存了自己抵達和暫住處的消息,最後纔打聽了禮部的位置,已至傍晚時分,天色正在明晦交接之際,他決定還是先喫點東西收拾收拾,明天再去點到報名。

    客店房錢貴,伙食更貴,正在他打算出去轉轉找個小攤飽腹的時候,範希亮竟找到了他。

    原來他自回京後就讓驛站驛卒留心卓思衡,待他來存信便趕忙去告知。

    範希亮堅持要給卓思衡接風加慶賀解元頭籌,拉他去了一家看起來就不便宜的酒家,點了一桌子菜,滿是歡欣地講着自己給卓思衡的安排。

    “你給我找好這兩個月的落腳處了?”

    卓思衡詫異於範希亮的辦事效率,心中溫暖,但還是不想讓表弟破費決心婉言拒絕,誰知這次從來說話慢悠悠的範希亮卻率先截斷了他的話:“我知道表哥要說什麼,不必擔憂,這個去處……其實也沒那麼好,自然也花不了多少錢,不過用了些米糧,但如今帝京腳店客店愈發貴了,又至年關,好多民宅也不留外人住宿,我在城外給表哥找的這個落腳地其實是個寺廟,那裏我當年隨母親上香時有去過幾次,幽靜宜人,住來讀書最是安靜不過,更何況他們只收些米糧當做供奉,我真沒花多少銀錢,只怕表哥還嫌棄郊外路遠,走動不方便。”

    能有個安靜的地方看書備考,喫睡無需發愁,這已經是不能更好的安排了,千萬感激之念彙集在心,鼻腔裏也有股酸澀淚意,卓思衡也知此時再怎道謝都輕飄飄的,多年深厚情誼,唯有此後共作手足方可報還一二,想必這也是表弟心中真正所求,換作是他替弟妹奔波,也必然不爲什麼感謝報答,而是真心實意想要家人和睦安寧,共度幸福的時光。

    但他還是鄭重先謝一次,再撿了些路上見聞說給範希亮聽,對方果真先聽答謝就怕得不行,直襬手說一家人就別再說這個了,而講到後面,表弟眼睛都是亮亮的,不停拉着他追問。

    卓思衡覺得這個表弟比悉衡更像小孩子些,自己出門後,只有慈衡最愛打聽外面趣事,悉衡總是一言不發,如果自己說,那他便安靜地聽,如果自己忙別的去,他也就一個人讀書,從不發問也不好奇,往往顯得比自己還像個成熟的大人。

    談及自己和解試第二還有撞船偶遇雪中品茶,範希亮也是大覺此人有趣,聽卓思衡說那人似乎也是家資頗豐,心道帝京中的世家子弟表哥肯定一個不認識的,便問是這寧興府第二姓甚名誰。

    卓思衡還未開口,一個人溜進了他們喫飯談話的雅間。

    那人是範希亮的親隨,之前在寧興府時便跟在身邊,他眉眼帶着急切和擔憂的神情,也不顧卓思衡還在,三步並做兩步衝到範希亮身邊催促道:“少爺,方纔我看又有人往咱們府裏報信去了!趕緊回家吧,回去晚了老爺又要罰您。”

    範希亮原本因興致勃勃而紅潤的臉龐頓時沒了血色,慌張起身滿懷歉意道:“表哥……家裏有事,我得趕緊回去了……”

    他家庭生活比較複雜緊張,卓思衡是知道的,但這樣怎麼看都不是單純有事,卓思衡略微沉吟,拉着他重新坐下:“有什麼事不若和我先說說看?”

    “卓家表少爺!您就讓我們家少爺回去吧!”親隨快人快語急切求道,“上回咱們少爺到寧興府找您去的事兒,被隨他一道考試的幾個府裏嘴碎跟班告訴了老爺,少爺沒敢說是找表親,只說是考完北上逛逛,結果捱了一頓訓和家法,在祠堂裏跪了三天!這回跑出來若是再晚回去,指不定被那些混賬怎麼編排給老爺聽。”

    聽完這番話卓思衡再看範希亮的表情,便知全是真的。這樣卓思衡更不能眼見範希亮的處境不管,他讓表弟先彆着急,又問幾句平常他們父子相處的細節與府裏情況,心下立時有了主意,將自己的想法和對策細細講來,範希亮本是坐臥不安,但聽了他的話卻漸漸平靜,只是仍有猶豫:“這……這能行麼?”

    卓思衡的笑容總能讓人倍感鎮定,此時他也是這般從容笑道:“姨夫若真像表弟平時說得這般,那一定有用,我爹在時常被找去給鄉里鄉親的家中瑣事評理,但凡父子之間,我想無論宦官還是農家,這一套總是相通的,你儘管一試,我不敢保證以後怎麼樣,可這次你必然不會受責罰。切記我的話,回去一定要照說不誤。明天我們一道去禮部報道,咱們在客店見。”

    從來沒有人給範希亮處過主意如何在家中自處,也沒人這樣關心他怎樣同父親相處又是不是挨罰,他也根本沒傾訴過家中的苦悶之事,告別卓思衡後回府的路上,範希亮心中又有不安也有滿足:哪怕今天捱了罰,但得了願意替他着想的手足,即便如此也是值了的!

    範府門前有人探頭探腦,見大少爺歸來便一溜煙跑了。範希亮身邊的親隨名叫範永,自小和他一起長大,看到這一幕怒從心頭起,忍不住道:“又去給那爛嘴婆娘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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