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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前賢后生(五)

    半月後,楊柳尚青江花未紅,監察使浩蕩歸來,將見聞和勘察的結果報呈奏章,皇上倒是一副自己絕不打算偏私的樣子,將高永清陳奏當日在崇政殿的一應官員全部叫來,同聽結果。

    除了卓思衡。

    他得到旨意可以遠離此事,但心裏卻好像剛淋油的松鼠桂魚,吱哇亂響,他被留在翰林院,假裝真的在認真抄寫,實則一顆心早已飛去崇政殿。

    旁人見他雖深涉此事,仍泰然自若,不禁都心生敬佩,只有卓思衡自己知道什麼叫坐臥不安還得假裝與我無關。

    與他相比,此次監察使的工作更難做。但自古御史臺都是最“難”的官職,因爲世間公正本就極難昭彰,牽涉越廣越多掣肘,彈奏不法肅清內外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與其強迫人人都做官場清流,到頭來讓只會自己失望,不如先自正其身先爲君子,不與謀利之人同流合污,再去思考人的社會屬性可能帶來的策略抉擇爲自己將要達成的目標所用。

    這是卓思衡正在爲自己總結的朝堂爲官方法論。

    監察御史不管怎麼不敢兩邊得罪,最不敢得罪的也是皇上。要是親去一趟回來還是不鹹不淡的那套折中說法,皇上定然不滿,說不定把氣撒在他們頭上,治一個首鼠兩端的罪過。但唐家確實不好得罪,唐祺飛的舅舅正是六科司諫史禹史大人,督查院和六科同屬御史臺,低頭不見擡頭見,極難撇清。然而永清賢弟的戰鬥力和不怕死的精神他們也是有目共睹。

    如果這批監察御史當中有誠懇精幹且一心爲民的官吏,索性實話實說,看到什麼陳奏什麼,不必誇大不必涉及兩方立場,只根據均州民衆的情況公正彙報。

    這是最好的情況。

    壞的情況則是唐家根本不怕調查,因爲地方已經打點完畢,監察御史也都有人情相欠,大家你來我往心照不宣,一封奏疏回稟四字“斷無此事”即可。

    但這兩種出現的可能性都不大,最有可能出現的奏疏內容是避重就輕兩不相擾。

    地方上嘛,確實有些問題,農田荒蕪人口失流,河堤多損可見災民,這些問題與高巡檢的奏疏吻合,造成的原因也如唐知州所言。鄰州災厄多發,均州竭力救援致使自身疲敝不堪,如今好些人口流落他地,難以短時間復甦。前三點罪狀都可以大書特書,但門閥結黨這在田野調查裏很難一句話說清的真相,最容易被避重就輕抹去,唐令熙就算治罪,也不會太嚴,高永清即便成功,也仍有誇大其詞的誣攀嫌疑。

    思考間,翰林院衆人歸來,白大學士滿頭熱汗,一入內便喊茶,曾學士緊隨其後,眉頭深鎖,彷彿是沒有睡夠就被人吵醒一般。跟隨同去的侍詔們要麼臉色發白要麼面露驚惶,連一向膽子最大最敢說話的彭世瑚都眼神飄忽了。

    糟糕,出事了。

    卓思衡不敢多問,立身朝二位大人行禮,白大學士疲倦地擺了擺手道:“你們都去忙,我和曾大人商議一下。”

    他話音剛落,門再度被推開,走進來的正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他看起來還算鎮定,擺手叫行禮的衆官員不必多禮時卻晃動太快,暴露了他內心的焦急。

    三位朝堂大員鑽進翰林院內堂關起門來不知在說什麼,其餘人等皆是噤聲入座,不肯多言一句。

    卓思衡更着急了,莫不是上疏出了什麼事?按照他的分析,不管是哪種情況,以皇上的城府都未必輕舉妄動,可是人人都一副朝堂驚變的模樣,難道說他的預計有問題?

    時間一點一滴的折磨卓思衡,他雖焦急求知真相,也只能枯坐等待。

    三位大人再出來時已是上燈,早到可離院回家的時間卻無一人敢走,沈敏堯出門前目光若有似無掃過卓思衡,但腳步如飛,似又其他要忙的事,並未遲疑逗留。白大人略胖一些,還沒出春天便開始不停冒汗,他對屬下不像曾大人那般不冷不熱,從來都十分可親,見天色已晚便溫言讓衆人先行回去,明日莫要遲了。

    然後,他轉向卓思衡:“皇上說你的編目做得很好,讓你再填刪些內容,給著文局刻板刊印,具體事項今日已晚,明天你入宮再議。”

    卓思衡哪有心思惦記自己抄錄的那些破實錄,卻也只能行禮答應。

    誰知曾大人此時從袖子裏拿出卓思衡之前交給皇上的前幾代君主與御史臺相關諸事諸案實錄抄編,抖開清晰可見上面的硃批勾畫與墨筆添刪。

    “皇上已有御批,命我同你增刪,你先留下,這是皇上欽點的差事,不得怠慢。”

    卓思衡知道編書的事情哪用細說,曾大人定然是明白他心中苦求才特意成全。

    不一會兒,翰林院其餘人等散盡,只留卓思衡和曾玄度二人,他們也不去內堂仍留在外間,曾大人讓卓思衡坐下,卓思衡卻不肯,於側首施禮道:“多謝大人。”

    “我幫你就是在幫自己,你無須謝我。”曾大人聲音也是疲憊至極,“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

    “今日到底發生何事?”

    曾玄度也不故弄玄虛也不瞌睡了,一口氣將今日朝堂之上發生的事告知卓思衡。

    督查院特派小分隊歸來,給出了答案:高永清彈劾唐令熙的前三條罪狀確有其事,後兩條地方上難以覈查。

    卓思衡聽到這裏不禁疑惑,這不是和自己所想那最有可能的方案是一致的麼?若是如此,皇上或許該鬆了口氣纔對,兩邊都找了臺階下,怎麼會給自己同事弄成一副精神工傷的樣子?

    曾大人看他不解,霍然起身,指着門口卻壓低了聲音:“你的好世交好賢弟!他可真是生怕事情鬧不大!”

    卓思衡從來沒見曾大人生氣過。

    “他當初在翰林院的時候我是沒看出來居然是這樣不怕死的厲害角色。很好!高永清向皇上奏言,他早就料到朝中官官相護已是至此,更顯宛陽唐氏隻手遮天,如此他身爲御史決計不能罷休,他居然……他居然從袖子裏掏出一封新的奏章,你知道他這次要參什麼?”曾大人怒極反笑,顫抖的手高高揚起,“他早寫好摺子,參了所有此行均州行代聖監察之職的官吏,還有同聖上商議舉薦人選的官員。”

    卓思衡覺得自己腦花一下子都熟了。

    和聖上議定出行官員的人有五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弘文館大學士白琮、吏部侍郎於堪、御史大夫王恢孝……以及自己眼前這位翰林院學士曾玄度。

    高永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參那些監察御史,卓思衡不奇怪,這結果不是高永清想要的,他必然要有下一步舉動,可參幾位朝中肱骨卻是無稽之談!宛陽唐氏多大的面子,能扯動這幾個人給自己賣力吆喝?不說別人,但論一個沈相,如今地位如何尊崇,無論仕林還是清流,官中亦或民間,都多有聲望,加之他爲人勤儉從不鋪張,府邸也少僕無庫,皇上連年嘉獎器重有嘉,如此智者是斷然不會將自己陷入世家勾連的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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