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55章 第55章
    第55章心曲悲來(一)

    小芩園是太宗業平年間門賜予姜家的一座別苑,築於京郊翠臺嶺餘脈,環清抱碧,引楠溪活水入園構景,所擬天然圖畫仿若自造一方天淨雲清之地。

    含章姜氏是詩禮傳家的望族名門,其先祖創立的梁壁書院聲譽幷州惠達四方,與青州的江鄉書院並駕齊驅,士林學子所言學海雙魁“北梁壁,南江鄉”便是贊此二書院如學壇明珠,交相輝映。

    卓思衡隨姜家僕人穿過廊橋抵達內苑,皎潔白壁苑門上刻有太宗親書“德音孔昭”四字,他便明白此園以“芩”爲名以此四字爲題,必然是用了《詩經小雅鹿鳴》的典故。

    讀書人家的園林宅邸愛用四書五經爲名之典故,大多莊重肅穆,此園的名字和佈局卻都輕靈跳脫,暗含君子好客之德,但又不失婉曲典雅之美。

    當真不俗。

    一入內苑豁然開朗,再無遊廊長橋,皆以木石爲綴,半遮半嶂之間門彎出一道涓細溪水,半繞一座雕樑飛檐的吊腳涼閣。

    這涼閣比自家的那個要大十餘倍,卻大半被花木遮掩,只有屋檐和紫銅檐鈴隱約可望。

    直到近前,踩過溪水間門的石道,卓思衡纔看見涼閣四周懸掛的紫竹簟簾與輕羅帷幔後似已有人。

    僕人不再送內,朝他行禮後告辭。

    卓思衡略正衣冠,涼閣無門,他便輕叩前柱三聲後才徐徐而入。

    屋內的女子陡然站起,看着他進來似不受控制般“啊”一聲,可再去看他身後並無旁人跟隨,一時之間門彷彿將落的秋葉一般搖搖欲墜。

    卓思衡思忖許久的稱呼,最終還是在見到姜氏時改了回來:

    “三嬸嬸,侄兒遲來拜訪問候,令您憂懷,實屬不敬。”

    姜氏沒有想到他會以舊日稱呼,心中悲喜相煎一時情難自已,以手帕掩面站立而泣。

    卓思衡躬身長拜,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此時也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心中繼續焦灼。

    那日,佟鐸說國子監司業姜文瑞找到他說,知道他家公子與翰林院卓侍詔是同榜好友,便希望他能從中斡旋,讓自家妹子與卓家人得見一面。

    卓思衡先前聽到姜家便大概猜到是誰,聽佟鐸有此一句便了然這位姜文瑞大人正是他曾經三嬸的母家哥哥。

    佟鐸面露難色道:“此乃你家家事,我雖腆居你的長輩,仍是不好置喙的,你若覺得不妥,我幫你回絕便是了。”

    卓思衡知道佟伯父爲別人私家舊事傳話的尷尬境地,謝過他即便如此仍爲自家着想如實相告,那日大相國寺聽到的佛前哀告久久盤桓,他並不打算拒絕這次邀約。

    “我願意見面,只是……我的三妹四弟是否願意,還要我回去問問,總不好我替他們做這樣的主。”卓思衡自己是很想見曾經對自己很是照顧的嬸嬸一面,但他的妹妹弟弟卻未必如此。

    佟鐸見他爲家中弟妹多有體諒看顧,語氣裏多了感懷與動容道:“這件事我知你也艱難,可姜大人苦求不止,當時情形,實在難以一口回絕……我想到底還是該問問你的意見,如今你便是卓家的家主,有些決斷本也該是你來做的。你的意思我會告知姜大人,你也做些準備,他妹妹如今已經再嫁,膝下還有一五歲小女,這些你和你家裏人都還是知道的好……”

    不日,姜文瑞聽說卓家願意來人會面自己的妹妹姜文瑤,忙收拾出小芩園的內苑方便私下交談,又安排好了來去的車馬,卓思衡覺得自己作爲兄長,大概最多也是這般體貼。然而他卻沒帶來姜文瑤真正想見的一雙親生兒女。

    返回自家後,卓思衡將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三個妹妹弟弟,只說自己絕不強迫,怎麼想就怎麼說,最後他來善後就是。

    卓衍宋良玉夫妻從未對兄弟姐妹四人各有所出的真相加以遮蓋掩藏,他們四人自小養在卓宋二人膝下,從未因親生與否有過半分嫌隙芥蒂。故而慈衡與悉衡都知曉自己的親生父母何許人也,此時聽說親生母親要見他們,也都顯得極爲平靜。

    “我就不去了。”慈衡總是說話很快,她的拒絕並沒顯出半點爲難和窘迫,“我記不清她的模樣了,見不見都沒有必要,看了也不知道說什麼,要是冷冷淡淡大家豈不更是尷尬介懷?不如不見來得輕鬆。大哥讓她好好保重,無需牽掛我與弟弟。”

    “三姐不記得,我更全無印象,不必見了。”悉衡用他獨有的淡漠語氣說道。

    卓思衡其實早就料到慈衡和悉衡不會同意,自己的妹妹弟弟什麼脾氣他自己瞭解,只是這樣重要的事,終歸要問一下尊重他們的意見。

    如此,他既不挽留也不多言勸說,只讓他們去忙各自的事,並囑咐既然已經拿定主意那就不必多心多想。

    然而慧衡卻在二人離去後主動留了下來。

    “大哥……如果不想自己去,我可以一道同去。”慧衡善解人意,總不想卓思衡爲難。

    卓思衡卻兀自搖搖頭,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問了個別的問題:“阿慧,你還記得三嬸嬸嗎?”

    “記得。”慧衡的語氣低柔語調卻乾脆,“我還記得小時候三嬸身懷四弟時總怕我們兩人喫不夠,每次都將喫食分我們一點。那時我幾乎隔幾日就要發熱病上一回,她怕娘日日照顧我睡不好,就主動接我去她那裏睡,讓娘能休息休息。夜裏我咳嗽睡不着,她會唱歌給我聽,我若是要飲水,她就先將冰涼的井水放進陶罐自己抱暖後再餵給我喝。”

    卓思衡靜靜聽完,眼前好像也出現朔州紛揚的亂雪:“三嬸那時身懷六甲,三叔還未罹難,她閒暇時拿手指在雪地裏划着教了我好多字。”

    “哥哥一定還記得,三叔和三嬸總是笑着的模樣,即使在勞役營的日子那樣苦,他們也從不埋怨……”慧衡語氣輕輕揚起,最後卻又歸於一聲長嘆。

    三叔去世前的確如此,但自那往後,無常世事將一個孤苦女子的飄零人生撕得粉碎。

    “我也想見見她,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也想讓她看看我如今身子已經好多啦,還能幫家裏做事……”慧衡側身悄然拭去眼角的潮溼。

    卓思衡起身安慰道:“好,但還是我先去見見三嬸和她哥哥姜大人,不然我們去了兩個,卻都不是她的親生骨肉,我怕三嬸一時傷懷。待我見過後再安排你單獨和她會面,你們也可以在後宅自由說些體己話。”

    於是,此次前來只有卓思衡一人。

    姜文瑤今年該是尚未四十纔對,可此時站立悲泣的夫人卻彷彿枯槁之人,昔日笑靨芳華俱是凋零殆盡,但善睞長眸仍能看出悉衡俊逸樣貌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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