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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學惡乎始(三)

    潘惟山的咳疾猶如一夜痊癒,此時卓思衡面前的是個精瘦幹練的中年官吏,頭髮甚少斑白,膚色深鬱,笑聲爽朗不輸他的兒子潘廣凌。

    “本該我去見你謝你,卻要你上門來拜見,實在是如今身份尷尬,不好私下會面,也是怕你剛到永明城人還沒立足,先落得個‘諂討機巧’的惡名。”潘惟山苦笑搖頭,“你接了燙手山芋,可此地想看你笑話的人卻比想你能力挽狂瀾的人要多太多,你心中可要有數啊……”

    卓思衡同長輩說話時有一種特殊的乖巧感,顯得格外老實:“我是來替雪赫拜見伯父的,他讓我順路帶了些土產,總要親手送到纔算不負囑託,怎麼好讓您親自來一趟?可是……恕晚輩無禮,前日見伯父似乎咳疾未愈,緣何今日卻精神矍鑠?”

    潘惟山聽罷哈哈大笑道:“你若不是以替下屬探疾來見我一見,我們哪好有機會說上話?你來前幾日我卻有風寒,不過調理得當早便好了,但我想着我家那小子肯定要給你添麻煩,所以乾脆繼續‘病’着,我也是有話想對你說。”

    小潘啊小潘,看看你爹!你爲什麼沒有遺傳到這些圓滑的精髓!

    卓思衡真的很想拎着潘廣凌的脖領子來聽課,也感激潘惟山的周全考慮,慨嘆道:“我同雪赫名義上是上下職屬,實則卻更像手足,實不相瞞,我有時訓斥他怕是可能比伯父您還要兇狠一些。”

    “我要說的也正是此事。”潘惟山忽然正色起身道,“這兩年多謝你替我教養那個不爭氣的蠢材……我的兒子什麼德性我自己清楚,他自小不愛讀書,專愛看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不過也罷,當爹的我努努力,熬到品級,給他謀個蔭職,也是我一個父親該行的事……可他那脾氣,雲山啊,你說,他是不是真的不適合官場啊?每每要替他料理一些開罪人後的人情往來,我時常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可是自你到任安化郡通判,他好像變了個人,雖更少回家,然而再沒得罪人惹事不說,有次年節後還找到我,叩拜行禮說自己之前胡鬧任性讓我操心是爲不孝,如今跟着你學了好些做人做官的道理,今後定要痛改前非。我真的是……喜出望外四個字難以形容那種爲人父親看子女建木成材的心境……我給你的老師我的好友曾大人去信,也問了你到底何許人也,怎麼有這樣通天徹地的本領?他倒是還跟我賣關子,只說他的學生自然是人中龍鳳。”

    說完,潘惟山竟要給卓思衡行一禮:“尋常人家都知尊師重道,你便是我兒的恩師,我行一個尊師禮也是該有的。”

    卓思衡最怕這個,趕緊去扶,又按着潘惟山坐下,略思忖了言辭後才緩緩開口:“雪赫只是不適合安化郡衙門的氛圍,其實以他的個性,若是去到個強腕能吏任下,定然早就做出一番功績了,我這絕非奉諂之語,伯父,你說雪赫小時愛看閒書,不鑽研科舉文章,可是恰好是他的‘閒書’知識造福了一方百姓,可見眼下的科舉雖也能爲國掄才,卻仍是篩網不夠稠密,沒辦法真正選賢任能將有識之士依照個人的素養篩選出來,這不是雪赫的錯。”

    潘惟山聽卓思衡講自己兒子,心中卻是微微一驚,心道這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官吏如此見微知著知人善任,或許真的是最合適整頓學風的人選,他能鍼砭時弊敢開口去言科舉祖宗之法的利弊,又似乎對任人有自己的認知……

    “但如今瑾州地方上的學政若從宏遠着手,恐不能立竿見影。”潘惟山覺得自己也真是年紀大了,忍不住叮囑年輕的卓思衡不要只着眼明處遠處,要多看眼前的弊端,先從微末出着手。

    卓思衡覺得如果是曾大人在,也會這樣細心耐心提醒自己,心中頗爲感激道:“晚輩明白,明日我就去州學看看情況。”

    “今天王伯棠的話雖說有試探和恫嚇你的意思,但其中一事卻是沒有誇大。”潘惟山看卓思衡沉着且條理先後已拿捏了分寸,愈發喜歡這個年輕人,乾脆敞開天窗將話挑明,“他說州學如今廢弛,那也是實情。你去到那裏先別忙着動手整飭,走訪後再落實自己的心思。我信你是有盤算的,但到底此事艱難,多想想如何保全自己並不算尸位素餐,還是要量力而行才更穩妥。”

    這是官場混了幾十年老油條的忠告,卓思衡當然會聽,但他也只是有選擇的聽,嘴上表現得乖巧聽話懂事,但心中卻有股氣勁兒。

    要是他弄不好眼下瑾州的學政,還談什麼將來去整肅全國的學風?

    更何況若是在唐家人眼皮底下辦事不力,那他豈不是對不起這份爲他量身定做的人事調遣?

    不論什麼緣由,他都必須堅定且鋒銳的去行事,不能有半點溫軟之意,否則等待他的只有無盡的退避和失望。

    卓思衡相信自己,但也倍感壓力。

    離開潘府後他深吸一口氣,只覺海風鹹潤填充肺腑,精神振作許多。已是許久沒來到過這樣繁華的城市,夜燈挑亮恍若白晝,卓思衡牽馬步行,趁着舒適的海濱春夜好好替自己理一理冗雜紛亂的思緒。

    除去極北與南陲幾處偏遠州府,本【】朝各州均設州學作爲官學治所,不同於國子監入學嚴苛,州學不單本地官宦子弟可以進入,普通人家的學子亦能在科試錄入後列名其中,只是本地官署衙門官吏的子嗣可免去學費,但其餘人等還要籌措每年一筆不小的開銷。

    州學大多是本地飽學之士作爲老師傳授學業,一些學風繁盛之地更有已致仕歸鄉的朝廷大員爲師員傾囊相授,所以州學算是地方上能接受到水平線基準教育的最佳選擇。

    可近幾十年由於民間書院的興起,更多百姓願意將孩子送去教育資源更多的書院裏去,更何況民間書院不似官學如此多條框明文,官學的老師都是有明確俸祿多少,再窮的地方也不能虧少然而富庶之地也不可多添,這樣一來民間書院可以給足更好的待遇,自然吸引更多學問大家開堂授業。

    州學之上的官員確實身有品級,但大多授業之師卻只是吏員,他們自然沒有必要白身一人還堅持在州學混跡,不如更實際一點,多拿點工資且有書院提供全家食宿等優待,何樂而不爲?

    故而除去本地官員的子弟,百姓已是大多不去到州學,然而因爲恩蔭這一制度的存在,官宦子弟倒也不必辛苦讀書,老師反正拿得是死工資,學生好學便正常教,懶怠便也自己樂得賦閒,倒和國子監的情況極爲類似……

    每個都是根本上的問題,但要做好這個手術,還是得先切開皮膚……

    卓思衡走着走着,不自覺想起之前送悉衡去熊崖書院時的自己,那時他和佟伯父還未曾深交,只能拜託佟師沛引薦,後又交涉一番纔給弟弟賺來求學機會。彎繞辛勞費神費力,普天之下心繫子女的長輩大抵如此。

    他忽然意識到,這便是他的出發點,他既然也是人家的長兄,也爲妹妹弟弟殫精竭慮過,就該知道自己想送家人去哪裏讀書,那旁的人也是一樣的。

    將心比心來思考問題,或許是最直觀最有效的辦法。

    於是第二日帶着陸恢前往州學時,卓思衡已然準備好了方案,可州學的現狀還是讓他大喫一驚。

    雖然陸恢之前有來“踩點”向他彙報了一些情況,但眼見爲實,州學督學從八品官員孫靜珈引着他一路看下來,所見所聞仍是足夠觸目驚心。

    “怎麼沒有看見學生?今日是旬休?”

    “回卓提舉,州學斷課已有月餘,王大人下令在新提舉到任前不可開堂。”

    “那生員的名冊呢?我看看。”

    “名冊還未改好,爭取明日拿來給大人過目。”

    “爲何要改?”

    “好些生員自請退了州學,得將他們的名字勾去。”

    孫靜珈四十餘歲,能在瑾州學政衙門如此大規模整頓後留下的,大概是個極其老實的人,但是他也太老實了,卓思衡不問,他就什麼都不說,很本分地走到哪就介紹到哪。

    什麼學堂正屋側屋、書齋琴房、宿樓飯堂之類,事無鉅細得恨不得連哪年由誰所主持修建都介紹得明明白白,可關鍵的內容他卻一問三不知。

    “眼下還有多少吏員在州學?”

    “屬下不知……”

    “帝京禮部辦案官員離去前可曾留下什麼筆錄參詳?”

    “屬下不知……”

    “州學公賬上的銀子還有多少?”

    “屬下不知……”

    “那眼下誰負責州學這些大事小情孫大人總該知道吧?”

    卓思衡沒有生氣,他只是哭笑不得。

    可或許是一直溫和的語氣陡然轉變嚇到了孫靜珈,他立即汗如雨下,苦着臉左一句“下官該死”又一句“卑職慚愧”,看起來確實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看這種情形,卓思衡忽然有了個想法需要證實,於是制止了孫大人自殘般的道歉行爲,放緩語調說道:“孫大人在任督學前是做什麼的?”

    “下官是……是州學從九品的堂簿,州學出事後,上面的人關得關判得判,王大人便讓下官暫代督學。”孫靜珈說這話時都快要哭了。

    卓思衡也快要哭了。

    州學裏堂簿的職務是庫房的管理,也就是說,孫靜珈在被“破格”提拔爲瑾州督學前是個倉庫庫管,主管州學食堂買米買菜和存糧以及宿舍各項器具的收納存放。

    當真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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