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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學數有終(四)

    自打高永清露面,陸恢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他,卓思衡看在眼裏,實在無奈,陸恢對和自己命運相似的人有種天然的好奇,這樣是他會留下在自己身邊的原動力之一,他沒有辦法追溯真正的父母與來處,只好在他人身上尋找自己的可能性。

    但是看到高永清注意到回頭去和他對視,也實在是有點太緊繃了……

    不過永清賢弟是不知曉陸恢的身份,大概看他就像看個莽撞的毛頭小子。

    內學一入的正堂前有處不大的院落,兩排杏樹已過花季,堂內正供大成至聖先師的牌位,又有萬世師表匾額。

    學舍書堂皆在正堂後,並作兩排,各有小間分隔,已有讀書聲朗朗入耳,仍有學子穿行於道舍之間,遇見這樣多穿官服的都是一愣,避讓行禮,顧縞倒先出言安撫,要他們不必興師動衆,讀書要緊,勿要多禮。

    “州學人數不到一月便已增至這樣多?”一位巡檢詫異問道。

    卓思衡示意遠處的房舍道:“那邊是後院,學生分成上下午就讀,還有一半人未至。至昨日,州學共有在冊學生一百八十七人。”

    從弊案後只剩下二十餘人到如今將近十倍,卓思衡的手段不得不令人佩服,要知道在州學式微的當下,即便像青州、汴州、邰州這三處歷來學風繁盛之地,州學人數也不過二百三四十人。

    “卓提舉免去了州學生的納貢,大家自然趨之若鶩。”高永清不緊不慢說道。

    “這便是你將市肆私設在州學逐利的理由?”顧縞一雙銳利的眼睛看向卓思衡。

    卓思衡滿意的目光彷彿逡巡自家豐收場院的地主一般看着來往的學生說道:“州學納貢對官宦富貴人家來說當然只是九牛一毛,但對貧家子弟卻可能是一兩個季度的口糧和收入。弊案過後,本地官吏家對州學唯恐避之不及,眼下只有窮苦學生願意讀書,卻因錢糧被拒之門外,若能讓州學有其他來利,何必自他們身上盤剝?難不成真要咱們瑾州州府的州學擺設一般空空如也?那確實一文錢都不用花。大人回朝述職,儘可以將此話轉達聖聽與其餘樞密大人共議,下官甘願受此評斷。”

    他說完後,便連顧縞也是無話再議。

    忽然,一個渾身素白的身影自他們面前優哉而過。

    “趙……趙侍郎?”出身吏部的巡檢立刻認出自己的老上司,下意識就叫出官職,“您不是……您不是在丁憂居喪嗎?”

    趙侍郎單名一個慨字,據說是吏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侍郎,今年不過三十有九,他父親去世回鄉丁憂時,大家暗中都說可惜,這三年對於事業上升期的他來說豈不空空流過?然而祖宗之法不可違背。

    在此處見到的趙慨穿着一身孝服,白麻腰帶和披掛都十分到位,要不是腋下夾着本書,還以爲他是要去上墳。

    趙慨倒是從容,與老部下寒暄兩句,只說還要給學生上課,然後意味深長看了卓思衡一眼,大搖大擺走了。

    “趙居士今年是守孝第二年。”卓思衡收到那個眼神中信任的暗示,弄出一副替人哀輓的到位表情來,“他深仁忠孝,衍德效聖更兼操守清正,當真是吾輩典範啊!”

    “他……他這分明是居喪無禮!卓提舉太強詞奪理了!”吏部巡查怒道,“孝期當中卻招搖過市,廢孝忘禮,不住結廬不奉躬親,何來深仁忠孝之說?”

    “此言差矣。”卓思衡的表情顯得格外大義凜然,“諸位只聽一面之詞,卻仍未親眼得見實情,如此攻訐孝義表範,我心不安,諸位請跟我來。”

    不知道卓思衡要帶他們去哪裏,但見他邁開長腿已走出好些路,衆人只好跟上,繞過別苑,又至後廂,當見到原本用於講學的空地上搭起了五個聯排的草廬時,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震驚。

    包括一直最冷冽不阿的顧縞和始終沉穩的高永清。

    這草廬簡直就是孝子的標配,據說前朝真正的孝義之輩會在父母墳塋之側建起草廬,餐風飲露不肉不酒,豁出命去爲雙親守喪。但此舉在本朝被簡化許多,居大喪丁憂亦可在家,只須另闢獨居一室,早晚供奉拜祭,不得其間婚娶等等要求仍是必須遵守的。

    草廬並非空着,正有人在祭拜牌位,也有人在哭燒祭品,總之非常熱鬧。

    卓思衡滿意得看着衆人確實是被震懾到的表情,露出動容感慨參加喪禮纔有的表情道:“這五位都是籍貫瑾州丁憂歸鄉的朝廷命官,五人在此結廬,嚴守古賢人的孝禮,說是朝野表率,我想也不爲過。”

    “那爲什麼是在這裏,不是去墳塋之地?”吏部巡查被方纔的話堵住之前妄議,回過神來試圖找回面子。

    “大人,敢問我朝孝制最嚴之度的規定是針對何人?”

    “自然是天子。”

    “沒錯,因爲天子的孝禮不只是自己的德行,更是垂範天下的表率。我朝孝禮比之前朝其實是略有寬限,但卻多有一條,需天子以身作則,表正朔相承和祇畏敬奉的深意。下官認爲,此乃我朝孝禮的明義與精髓,便是要一人的孝德可以昭彰天下,好讓萬民感受教化和德沐!爲何之前州學子弟身陷弊案泥淖?皆是因爲德行有虧私利競興!上不知爲臣忠義爲子孝衍,下不知規行距範正身立人以言傳學子,故此纔有弊案興起州學沒落啊……下官爲避免再有此事發生,便以微末之身,去求請五位當世大儒!幾位先生各個都是捨棄功名利祿歸鄉守孝的賢德之人,在下將他們請至州學結廬,一面足了他們的孝義之心,一面又要諸位州學官吏同學子一道耳濡目染敬仰效仿!他們每日都要爲學子授業,更是將自身的德性傳衍澤被於衆人。”

    其實哪有什麼以禮相請,找這五個人來都是套路。

    卓思衡在朝廷見了好多丁憂官吏,好些人表演痕跡太重,請辭時只見哭聲不見眼淚,只有真正除去官服時纔有眼淚哭了出來。

    那纔是真的傷心。

    雖然父母過世對於這些人來說確確實實傷心,可三年的時光在蹉跎中度過,對於官吏來說實在折磨煎熬。更何況這些人父母的真實想法未必就是要孩子給自己守孝,好些父母離世前估計是巴不得要孩子能繼續施展建功立業。

    但在孝禮面前,他們不敢不請辭。

    卓思衡向潘州史要來本地記錄在冊的丁憂官吏,專找曾在帝京做過京官又是守孝滿了至少一年的那些人下手,以利誘之:熱衷名聲在乎面子的,他就告訴人家可以在一整個州學的人面前結廬表演孝禮,口碑豈止是遠播,簡直就會立即成爲士林清流的偶像!對權力和官位有強烈虛榮心的,他便暗示可以在州學授業,那豈不是給人當了授業恩師?今後若是有一個兩個可以高中,那人脈和門生,哪個都不會缺,起復後再不用擔心職位降階和大權旁落!

    總之,只要抓住痛點,卓思衡覺得自己也沒費太大功夫便將這些真正科舉高中且有豐富爲官經驗的人請回上課,又在巡檢來之前做好足夠安撫,告訴他們此事已上達天聽,他們的孝義即將爲皇帝所知。

    於是便有了今天的精彩表現。

    卓思衡覺得自己的官要做下去,還得磨練一下演技,這實實在在是門爲官的基礎課程……

    他的話說完,衆人都沉默了。

    每個人都知道這裏面有貓膩,但每個人都無法打破話語裏的邏輯鏈條和倫理高地。

    穩重如陸恢此時也忍不住微微揚起下顎,用敬仰的目光看向卓思衡,每次都在他以爲斯人如此強悍時卓大人又能更上一層樓,實在令人五體投地。陸恢又忍不住去看高永清,只見對方也是與自己恨不得相同的眼神一閃而過,緊接着便又是那樣冷漠的凝睇。

    裝,接着裝。

    他忍不住想。

    顧縞用一種玩味和略帶佩服的眼神端詳卓思衡,緩緩開口道:“這樣說來,我要是上表制止此種行爲,豈不是不知孝禮枉顧國法人倫?”

    “若是制止,那下官第一個就要爲瑾州州學的學子們鳴不平了。”卓思衡也義正嚴詞道,“難道就因爲從前此地出過弊案,其餘學子便不配一張平靜的書桌與德行操守戒備的師尊來授業嗎?”

    “授業之師一定要是丁憂之人麼?”

    顧縞總是能抓住重點,這是卓思衡對付過的最難纏的對手,不是因爲他與自己觀念立場相左,而是這人是真真正正在腳踏實地去履行自己的職責。

    “非是不可。”卓思衡大方承認,“因爲整個永明城也沒有願意來州學做吏員教書的了,而我早已將請求外派州學官吏與選拔師吏的陳表遞交吏部同禮部,可如今等來了諸位,卻還是沒等來調令和安排。多虧幾位先生願意爲國育才以身作則,才救瑾州學子於水火煎熬。”

    顧縞轉頭看一眼吏部派來的巡檢,對方只是低着頭一言不發,他大概明白了,於是轉頭對卓思衡道:“既然如此,卓提舉也是狀元出身,學問煊赫才名遠播,爲何您不來教?”

    “這正是在下要說的最後一件事。”卓思衡笑了笑說道,“自此朝後的後院如今改花草爲果蔬,種子都是學子自己帶來的,他們半天上課半天輪值務農,爲的是給自己減少些開銷勤儉求學。但下官不能陪諸位大人去看了,因爲一會兒便有我的課了,既然下官是學事司的提舉州學的監管,這份爲師爲教的重責還是不能推脫的。請諸位跟隨陸司簿前去,下官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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