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68章 168章
    168章雨過橫塘(五)

    這是來的路上卓思衡沒有同自己講過的,範希亮也是一驚,可他爲官多年也是耳聰目明,不似父親只在清閒差事混日子,他立即發現裏面的漏洞,見父親近乎扭曲焦灼的表情,心下不忍,正要開口之際,卻撞上卓思衡近乎警告的嚴厲目光。

    他立刻將話嚥了回去,瑟縮回一旁。

    範希亮還沒被卓思衡用瞪政敵的眼神看過,一時嚇到,半晌說不出來話,趁這個機會,卓思衡趁熱打鐵道:“當今聖上慈父情懷,最憐父母之心,若能如此,我便有十成把握能讓希明不至於永絕仕途。”

    這是實話,皇帝最近特別喜歡父慈子孝的話題,每每聽到都十分受用,聽說最近翰林院侍詔們抄的實錄也漸漸變成天倫和睦對治國之道的成輔之用,比卓思衡當年抄得還要枯燥。

    但於眼下說出來的這些實話,也不過是編造的虛張聲勢,可是卻非常有用。範希明母子彷彿抓住了最後的稻草,兩人跪在地上扯着範大人的衣袍下襬,淚漣哭告。而他們哭得有多悽慘,範大人的表情就有多難看。

    範希亮看着眼前混亂的這一幕,忽然意識到表哥的目的。

    他是想懲罰自己的家人。

    自私剛愎的父親只會選維護自己的利益和尊嚴,即便再溺愛弟弟,父親最愛的也始終是他自己罷了。

    一旦這樣選擇,虛僞的父子情誼夫妻輕易都將在利益面前無所遁形,曾經建立在範希亮自己痛苦之上的所謂親情也將頃刻瓦解。

    看着面容平靜且默默注視這一切的表哥,範希亮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這個至親身上原來有一種他從未曾得知的強硬和陰狠,可是,他明知自己該覺得是錯,卻仍是自心底生出一股或許絕不該存在的感激之情。表哥是爲了自己在做這一切,要是他這個時候軟弱下來,如何對得起表哥?

    可是,這終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啊……

    範希亮努力搜尋一種能既不破壞表哥的計策又,暫且安撫家人的方法,可是比他頭腦更快的是人爲自己打算的心。

    這次驚到他的,反而是旁人的巴掌了。

    範希亮第一次見父親打弟弟,比方纔自己下手時周遭人的反應更爲震撼,腦海裏也是一片空白。

    今天被兩個從沒打過自己的人打了兩下的範希明已是徹底傻在當場。

    “孽畜!逆子!悖忘祖宗的混【】蛋!我教養你有什麼用?反倒累及全家!罷了罷了!免得叫你以後走上仕途,那時再害我家就是全家性命了!你且好好在家思過!等到以後……”範大人看一眼卓思衡,轉過頭來再看兒子道,“將來讓你卓世兄給你在國子監的吏學謀個吏員的前程。”

    範希亮當即色變,想開口制止父親拖表哥下水的話,誰料他繼母先他一步,失聲驚叫道:“吏學?你是說當吏員?老爺!這可是我們的兒子啊老爺!怎麼能讓他去做這種卑微低賤的差事去?你不是常說明兒是要有遠大前程的麼?你怎麼能棄我們孩子於不顧啊……你如何對得起曾爲他謀劃的前程……你再想想辦法啊……”

    範大人在家中從來將面子視作最要緊事,聽到夫人在外人面前如此說又敗露自己的無能,又只能像從前一樣以暴怒來掩飾無能與侷促,跳起來推開範夫人道:“無知蠢婦,休要再言!”

    範希明聽說自己要去做吏員,驚慌也變作憤怒,在輪番刺激下切齒揚聲道:“我不去做什麼狗【】屁吏員!不做官就不做官了!反正跟着越王混,今後他當了皇帝,我們這些夥伴也能混個爵位!”

    “誰當皇帝?”

    他話音剛落,就覺得面前一道陰影遮下,只見是卓思衡不知什麼時候竟已站在他面前,用玩笑般詢問的口吻,輕輕地說道。

    卓思衡背對其他人,旁人都看不真切,只有範希明覺得這種很輕很輕的聲音就好像是要攻擊的毒蛇在靠近自己一般。他嚇呆了,自知錯言,朝後退了一步,誰知只退到一半,臉色已是蒼白的範希亮自後扭住他胳膊怒道:“你在說什麼大逆不道之言?還不從實說是哪裏聽來的!”

    範大人也跌坐回椅子上,被兒子的話驚呆,他再久疏政務,也知此言危險程度比此時兒子身上的罪過要大千萬倍。

    唯有範夫人不知利害,見卓思衡和範希亮逼迫自己兒子,立即自地上七手八腳跳起,衝上去扯住兒子護在身後,梗着脖子道:“什麼大逆不道?越王殿下早在前年就同明兒結識,好多京中子弟都是越王的座上賓!殿下欣賞咱們明兒,是看得起咱們家!你們別在這裏眼紅!等我兒子功成名就那天,我們娘倆定不會饒了你們!”

    範希亮再急也不能去拉扯自己名義上的母親質問她,此時只有氣到手指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比他更崩潰的則是範大人,他像是終於回過神來,顫顫巍巍站直,但又跌坐回了椅子。

    “大人。”卓思衡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也不再追問,只恭敬向範大人施禮道,“您聽得清楚,無需贅述,這樣的話如果說出去會是什麼光景,您心裏比聽得會更明白。范家家事我無從過問,還請您親自處之,只有一樣,我此次前來想拜謁姨母靈位,還請命表弟引路。”

    範大人沒有力氣再說話了,他坐在椅子上虛弱擺擺手,卓思衡也不等範希亮回過神,就拉着他退出了內堂。

    範希亮走出兩步,只聽身後內堂裏又是砸碎瓷器又是哭叫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父親動了手,他駐足轉身欲回內去勸,卻被卓思衡拉住了胳膊。

    “他們一家三口闔起門來,關你何事?”

    表哥的聲音聽起來有種詭異的冷靜,範希亮渾身一聳,半晌,整個人鬆垮下來,點點頭,領着卓思衡一路沉默,來到供奉亡母牌位的小佛堂。

    這裏看起來已經許久無人打掃,積滿灰塵,上貢瓜果均已灰敗萎縮,範希亮重新引燃的蠟燭照亮了他悲傷的臉,兄弟二人各引線香,上敬叩拜。

    檀香柔緩且彷彿能包容萬物的延綿氣息似乎讓時間都顯得慢了下來。

    卓思衡正跪後九次長叩,柔聲道:“姨母,外甥思衡終於見到您了。我家一朝淪落,親眷盡絕,唯有您掛懷心憂,那些你寄來的衣衫,我們家兄弟姐妹四人仍有留念,多年以來若非你和表弟始終接濟,無數寒冬不知我家孤苦兒女如何度過,如今我們已能照顧舅舅且直立於天地,還請您於九泉之下安心與我娘再爲金蘭,繼續嬉樂於老家的蓮池畔……”言至此處,卓思衡眼眶已是溼潤,許久才道,“我與表弟,是母親和姨母一樣的骨肉血親,我們定會風雨相攜,無有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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