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97章 第197章
    第197章桑者閒閒

    孔宵明告訴卓思衡,酒家因在幾處鄉里道路交匯之處,剛巧又頂於耕作田壟與住落之間,故而客人頗多,但酒水嘛就不過平平了。

    按照規矩,卓思衡是不在公務期間飲酒的,但孔宵明似是不在乎此裏,入店便招呼姓方的老闆娘上酒,他也不好太規行矩步指正,顯得太不合時宜,多年在地方行走的經驗告訴卓思衡,變必要之通才是令至下而不亂的關鍵,於是他也順而自然,做好違背工作原則的準備。

    孔宵明顯然對卓思衡方纔的話極感興趣,剛一落座叫了酒菜便問:“你方纔說冬學的事……”

    然而他的話卻被一聲清脆爽利的吆喝打斷。

    “酒來了!”店內也只有一個方姓老闆娘忙前忙後,誰知竟這樣手腳麻利,大概是店面太小,轉個身就將渾酒端方在二人之間,用腰掛的巾帕擦了擦手,笑道,“孔衙差你一直獨來獨往,這次竟然是帶朋友來照顧我生意,那這次可得給足我酒錢了。”

    方老闆娘三十歲上下,肩寬手長,體態卻十分輕盈,說話間已將孔、卓二人面前的酒碗斟滿,長相同語氣一般伶俐,卻不顯市儈,看着便知很是健談。

    “方姐姐一直照顧我酒水,今日我來待客,那不更得再便宜點,好顯得您樂善隨和,以後人家再帶朋友來,纔是回頭客滿又能賺足了錢。”孔宵明忙笑道。

    方老闆娘顯然也不是爲了要錢,她大方笑過,似是隻想攀談一句,逗逗孔宵明罷了,聽罷轉身要走,可卻在卓思衡身邊站定腳步,猛地湊過來細看,卓思衡唬得一愣。

    “誒呦,孔衙差,這是你衙門裏的朋友麼?怎麼你們衙門的小夥子都長得這麼俊?我原本以爲你是最出挑的,誰知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對!你看看你這位兄弟的長相,不是我說,比你可俊俏不知多少倍!”

    方老闆娘說完便笑,卓思衡倒有點不好意思,可他看孔宵明也跟着笑,心想大概是沒有什麼惡意也不是什麼黑店,他要是太侷促豈不顯得很沒見過世面,於是故作鎮定也回禮道:“多謝老孃誇獎,今日我一定要孔衙差多點些酒。”

    老闆娘聽了這話似是十分滿意,孔宵明見狀道:“既然方姐姐覺得我這位朋友長得俊,那就再饒我們兩碟豆子醬菜吧。”

    “孔衙差,你可太會說了,這今天帶個俊後生來我店上就敢要我白送兩碟小菜,這哪天要是帶皇帝來,豈不是要喫我一輩子白食?”

    方老闆娘嗓音清脆嘹亮,一句話給整個酒肆的三兩桌客人全逗笑了,卓思衡也笑着搖搖頭。

    他心中清楚,一屋子人顯然村前村後都是認得,與孔宵明也熟識,不礙着他是官身而避忌忌諱,不敢言語,可見孔宵明平常與鄉民相處便是融洽至極無有端架。

    鄰桌農具搭在一旁正和飲酒的一個小夥子這時笑着接話道:“你們別說,要是皇帝朕來了咱們鄉里,到這兒見着方大姐,那豈不魂都沒了?還不得非找方大姐回宮裏封個娘娘去,那咱們到哪喝這摻水的酒啊?”

    他說完,衆人便笑得更大聲了,連方老闆娘自己都跟着笑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皇帝來了怎麼樣?那也是要付酒錢的,除非他封我當個貴妃,這酒錢才能免了!”

    “那萬一皇帝是個小娃兒,可以封你當個太后也不賴。”

    “胡說八道,太后那得是皇帝的親孃!”

    其實不是親孃也行……卓思衡邊笑邊想。

    衆酒客越說越離譜,孔宵明不但不制止,反而和村民一道樂起來,卓思衡也深感放鬆,那邊廂幾人爭論起當今聖上究竟多大歲數起來,他飲了口渾酒,竟冷不防沒預料到村釀如此醇味,只覺辣上了耳朵尖,一時想釋放酥麻的舌頭,順勢說道:“皇上今年千歲正四十。”

    鄉民酒客都看了過來,奇道:“果然看着便是見過世面的俊小夥,知道的就是比咱鄉里人多。”

    孔宵明當然也清楚,他正品嚐美酒,並未言及,聽罷撂下酒碗回身朝衆人笑道:“這位是江南府大商家的腳商,諸位家裏要是有什麼特產,可以找他,要是被商隊相中,那不日就會來人收採的。”

    這一說,大家都喝不下去了,紛紛來到卓思衡桌前,孔宵明也不客氣,拿出自己備用的紙筆,遞給卓思衡,原本憨厚的表情此時看來竟也有了一絲狡猾。明白他的意思後,卓思衡也是無奈笑了笑,心想只能回去寫信給宋端幫幫忙做戲做全套了,於是便耐心詢問衆人家中都有何待售本地特產,大概多少,能否帶些樣品來看看質量如何是否合適售賣。

    這樣來回取樣貨和記錄的功夫就花去一個時辰,幾家的沙果乾很是酸甜宜人、菽豆紅潤飽滿、還有些去年攢下的土柿餅也品相不錯,卓思衡一一記下,再讓鄉民確認,他錯愕發現,每個人都能在紙上歪歪扭扭寫出自己的名字,和家中貨物積存的準確數字。

    他驚訝地擡頭去看孔宵明,只見其自斟自飲已將酒喝去大半,略顯黝黑的面龐上泛着微微酡紅,神情愜意又驕傲。

    卓思衡深受觸動,心道這若是旁的商隊來,村民若不識字任由人記,萬一遇見心懷不軌之人,在這難抵聖聽的地方做出損民傷利的事情,只怕百姓都無個文書作證,就算告到地方官面前,也無有憑證可佐,只能暗淚咽虧,但此時,霞永縣各地的百姓如果都能寫自己的名字看懂數字並且會書寫,就知道寫下的契約裏數目和價目如何,憑證有誤就不會相賣,就算真出了分歧走到告官那步,也有白紙黑字,再不會喫這種無奈之虧了。

    有那麼一瞬間,卓思衡覺得自己做了如此多的事都不如眼前這個青年這一年所爲更驚天動地利國利民,他很想起身去拜,表達心中敬畏,然而卻不想此時就暴露身份,只能將所有記錄一一驗寫完畢,告知鄉民自己會驛路傳書給東家,叫人來收。

    鄉民樂得聽此,開心散去,又再去忙農活與瑣事,方老闆娘見狀也大方免去了二人的酒錢,酒肆裏也只剩下卓思衡與孔宵明仍在對坐。

    “原來這是孔大人引我來此喫酒的目的,看來這酒得算我請客了。”卓思衡此時當然再明白不過,可是這樣的“被算計”他卻一點也不惱,只覺暢快。

    孔宵明倒是從方纔的閒適變作正襟危坐,朝卓思衡微微頷首道:“卓兄不計較我暗處心思,是卓兄大方有度,我只有感謝的份兒,玄鹿鄉土地較其他幾處貧瘠不少,大家忙碌一年,收成也不必別處臨鄉,所以家裏多種些果樹補貼。但豐州這裏這些物產也不算稀罕,難得有腳商來,我實在不願放過這個機會替村民們謀劃,還請卓兄見諒。”

    “別這樣說,要是我所經之處各地地方官吏能像大人一樣心生爲民,天下何愁不能豐樂?”卓思衡也鄭重言說道,“我該向孔大人言敬纔對。”

    孔宵明不是迂迴客套的人,二人這樣一來一回便夠了,他粲然一笑,換回尋常的神色,又給卓思衡添了酒說道:“不過也確實是聽了卓兄高見,想繼續聽聽後續,不如再講講罷!我傍晚雖還有一課要講,但是在務農歸來後村口的水井邊,大家聚來喫飯閒着聽聽,在此之前還有些時間,足夠咱們敘談一二。”

    卓思衡再不能樂得與孔宵明這樣的人長嘆,便是今夜抵足而眠促膝長談不睡也無妨,於是他說道:“孔大人是感興趣我所言冬學之事?”

    “正是,如此奇思妙想,恰巧應了當下學風之用。”

    “那我便講講我是如何設想。冬學本就是應農時而設,但也不能只看時日不看地方南北東西的異況,還得因地制宜,更要……”

    “孔衙差!孔衙差!”

    卓思衡正講了個興沖沖的開頭,卻被忽然一聲稚嫩喊叫打斷。

    原來是個總角的孩童自鄉里住家處跑來,近前纔看清孩子滿頭滿臉都是汗珠,顯然是着急了。

    “慢點說,怎麼了?”孔宵明換了碗給孩子舀了清水待其飲下後才追問。

    孩子咕咚咚喝完水,抹去水珠道:“縣裏衙門來人叫你回去呢!”

    “人在哪裏?”孔宵明立刻嚴肅了神色追問。

    “在村口井邊,來了兩個差爺,也挺着急的,還給你多牽了匹大馬!”

    孔宵明聽罷略一思索,轉身向卓思衡行禮道:“實在抱歉,孔某公務在身,不能久陪,但卓兄所言之事,孔某一定要聽得明白,若卓兄不棄,可到霞永縣城官驛,只說孔縣丞邀來住內,我先行回去吩咐清楚,望兄臺侯我兩日忙完公事,咱們再秉燭夜談。”

    孔宵明好歹是縣丞,或有緊急公務處置也屬正常,卓思衡讓其馬上動身勿要耽擱,起身目送,看孔宵明背影消失後,他才蹲下溫言去問鄉下孩童:“孩子,能不能告訴哥哥,那兩個衙差穿得如何?”

    “好熱的天,那兩個差爺卻穿黑褂袍,也不知難受不難受?但那料子可好得很,太陽下還反光咧!”小男孩手舞足蹈給卓思衡比劃。

    這樣一來卓思衡便心中有數了。

    縣裏傳信馬差公務要穿深藍青色的官差服,而來此處找孔宵明的必然是郡府衙門的衙內公人,纔有如此穿着。

    看來自己是要去郡城而非縣丞等人了。

    又或者出了什麼要緊事,他也不能作壁上觀。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