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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浪波沄沄(四)

    他竭盡全力才穩住心神,也沒露出不耐,只假裝穩若泰山,爲思考拖延時間接過書作細看。楊敷懷所書乃是唐人秦韜玉名篇《貧女》一詩,讀書之人幾乎人人會詠誦,並無特意,字也就那樣,談不上多好,若真行賄拿出誠意,像平息考課大年錯弊這樣的事,怎麼也得值蘇黃米蔡之一幅吧?

    沈崇崖還是生平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差事緊要遭到了輕視,姓楊的把吏部當什麼了?發覺自己已是帶入到貪官污吏索賄心態的沈崇崖趕緊回神,他雖不明白,但他還得努力僞裝,想着卓思衡所言的不變應萬變之法,只略略點頭,也不假辭色,平和道:“楊刺史之字頗有歐陽信本之勁險峻峯,至京中亦能與諸士大夫爭一殊色。”

    希望歐陽詢今晚不要來找他夢中怒罵……他沈崇崖萬般無奈纔想出自己臨過的帖子搬出大家說事,可真沒有詆譭的意思啊!

    “那我便着人立即裝裱此字,請大人笑納,將其帶回京中。”楊敷懷也不似方纔那樣急切了,笑容十分四平八穩,頗有精通此道的老辣風采。

    卓大人說得是照單全收,那就收了吧……

    沈崇崖略點點頭,不敢開口再要,心中極其忐忑焦慮,維持面容沉穩已是要竭盡全力了。

    “大人……可知京中有一金石字畫小店名叫集雅齋?”楊敷卻在這時猝不及防問了他一個問題。

    集雅齋?沈崇崖記得,此間書齋也叫這個名字,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麼關聯?

    無人指點,沈崇崖覺得心眼根本不夠用,他後悔考科舉已是來不及了,唯有竭盡思力,想出或許此事與行賄有什麼關聯,他不敢確認,便仿效卓思衡教他說話時所言的模棱兩可反問式照貓畫虎了回一句:“我於字畫之上並無甚研究,但若是楊刺史覺得此地甚好,我去一探看又有何妨?”

    此話一出,楊敷懷當即大喜,他取出一方小印,在方纔自己所書的《貧女》一詩落款日期處輕輕一壓,留下方“閒中集雅”的硃紅四字閒章小印,笑道:“多謝大人笑納。”

    ……

    沈崇崖也不知自己是否完成了卓思衡交待的任務,他官袍內的裏衣背已全溼透了,楊敷懷的書齋內有冰鑑和風輪,他卻比在外頭曬着太陽還煎熬。

    可遭受這一番折磨總算熬出刺史府,他手上僅僅多了幅字,還是不入流那種,不知如何交差是好。

    萬一卓大人所圖不是此物,不知卓大人要怎麼收拾自己,怕是今後他再不能在吏部立足了……

    含混着絕望和忐忑,沈崇崖來到和卓思衡約定見面的一間茶舍,恍惚中下馬,只覺陽光耀目,令人無處躲藏。

    而此時樓上雅間,垂落的斑竹簟內卓思衡也已看見他的到來。

    給人出謀劃策教唆找人索賄集資對付自己還真是刺激。

    不過這事兒除了他卓思衡自己,好像旁人也不敢這樣做。

    卓思衡也是第一次想出這樣的主意做出這種事,竟然內心有些緊張和期待,看見沈崇崖走入茶舍,居然也得用稍許時間平復澎湃的心境,纔好講出醞釀的話來。

    茶舍雅間位於二樓,卓與沈本不在一間,然而沈崇崖上來後只吩咐人不許近前,他自己則依照約定進入卓思衡所在的那邊廂。

    還不及彙報,卓思衡卻先笑吟吟道:“口渴了麼?先點些茶來,不必客氣,就點這裏最貴的,事成之後給你報公賬。”

    沈崇崖不敢違抗,只能喏喏回去自己雅間,叫來奉茶婢女,讓其奉上舍內最昂貴的茶葉,婢女立即會意,將桌上預留的茶具一應撤下,換來全套精美的巖窯蜜瓷,再以玉瓶取茶焙香,添水濡浸,再匯而入盞,雙手奉上後退下。

    沈崇崖於帝京素來謹慎節儉,從不過分奢靡,茶葉大多是妻子自茶行所購行貨,哪聞得過如此昂貴的馨香馥郁茶氣升騰,只動動鼻翼便覺齒頰已被香氣浸染,無比身心舒暢,可他剛飲下半盞,卻見卓思衡掀簾而入,立刻茶香魂飛魄散,他感激撂下剩下的一半,規矩站好。

    “真香,好茶,我在隔壁都聞得到。”卓思衡倒是優哉遊哉,彷彿真是被茶香吸引而來,他落座後自斟自飲,擡頭看了看沈崇崖,“爲什麼站在,坐下邊喝邊說。”

    “我還是站着吧……”沈崇崖低聲道。

    “外人若是無意闖入,你站我坐,如何解釋?”

    卓思衡只一句話就打消了沈崇崖的念頭,他只好顧全大局,乖乖就座,只是坐姿比二十幾年前第一次去到沈氏家塾還要拘謹,新嫁娘頭次見公婆不過如是。

    “事情如何?還順利麼?”

    “下官不知……東西是拿來了,可究竟如何,還是大人過目吧……”沈崇崖將心一橫,遞上那幅楊敷懷教人加急裝裱好的字畫。

    卓思衡接過來慢慢展開畫軸絹緞,只看一眼便微微蹙眉。

    先不說這字實在不入他眼,不過畢竟他是在全朝堂最看重書法水平的翰林院做過事,又是書字一絕的父親親自授筆,看旁人的字挑剔點是他的問題,但這所書內容,卻是讓卓頓時怒火中燒。

    “……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

    他念出最後一句,忽得伴隨一聲猝不及防的冷笑,沈崇崖聽了頭皮發麻汗毛倒豎,忍不住彈站起身退了一步,顫聲道:“大人……有什麼不妥麼?”

    卓思衡自知失態,穩迴心緒,沉下聲道:“沈郎中也是苦讀而得第的賢才,必然知曉此詩明寫貧家女無媒難嫁,實則暗諭寫寒苦士子出身低微,無門無路不得人賞識,故而前程黯淡不見希冀,只能靠爲人做幕僚或潤筆餬口度日,壯志難酬。”

    這沈崇崖當然知曉,他心有慼慼,略鬆弛了些道:“此詩妙筆,境遇之繪入人心聲。”可他又覺不對,思來想去還是鼓足勇氣問道,“大人是覺得楊敷懷此詩別有用意?”

    楊敷懷拿百姓之事做兒戲,因嫉賢妒能利用職權之便構陷孔宵明,而這詩不就是在暗中揶揄孔宵明不過是無依託的寒士,辛苦爲百姓籌謀,安樂一方後,只能“爲他人作嫁衣裳”。

    這樣的行爲嚴重侵犯了卓思衡的底線。

    簡直欺人太甚!

    但一時之句辭不能向沈崇崖說個清楚明白,還是辦事要緊,卓思衡不再糾結於個人內心的憤怒,冷靜下來,笑了笑道:“未曾想此詩能值萬金,我只是聊發感慨。”

    “萬……萬金?”沈崇崖又退一步,“大人……沒開玩笑?”

    “他必然給你了這幅畫流通的方法,是什麼?”卓思衡笑道。

    沈崇崖急切搖頭:“沒啊……他只給了我這幅書作。”

    卓思衡嘆了口氣,一副你根本沒有好好聽講的的樣子道:“我之前不是說,要牢記弦外之音,他是否有在給你書作時強調了什麼看似無關的事,比如讓你去帝京聯絡誰?”

    沈崇崖趕忙去想,總算拼接處記憶裏的瑣碎來,詳述集雅齋之事,又事無鉅細,此段話中細節可謂一字不差,一五一十告知。

    “他是最後才加上這一方朱印的?”卓思衡聽罷一笑,指了指落款上的“閒中集雅”四字。

    沈崇崖點點頭。

    “好,那咱們的事就辦成大半了!”卓思衡笑道,“那便照之前所述,你將自吏部帶來確認的有問題那些伊津郡官吏考課名目給我留下,拿上此書,儘快啓程回京,之後如何做就都按咱們之前通氣,記得你先拿此畫去到集雅齋,再稟告高永清高大人,如何對我詳述,就如何對他細細講來,好麼?”

    “下官定照做不誤。”能趕緊回京,離開此地,沈崇崖恨不得此時就跨馬逃離,他將案檔留下給卓思衡,立即便按照吩咐,攜帶書作走下樓去,並且不忘先將賬目結完。

    誰知聽說那小小一撮茶葉竟要十餘兩白銀,沈崇崖立刻渾身肉痛,只是不敢人前捶胸頓足。

    這些銀子夠他全家喝好幾年茶的了!

    不過卓大人說可以走公賬,那大概……不必他破費?可此時從懷中掏出銀票來,實在是心痛至極,只能咬牙忍住,故作泰然。

    “店家,雅間竹室可是二樓?”

    沈崇崖結過賬,卻聽熟悉的聲音傳來,回身望去,竟是孔宵明自外剛剛入內。

    與此同時,孔宵明也見了他,二人早在公務上見過,接風宴更是同一桌上喫飯,如何不認得?只是在孔宵明眼中,沈崇崖不過和楊敷懷是一丘之貉,說不定早有勾結,他如今早已得罪二人,又已被楊敷懷視作眼中釘,再無後顧之憂,也不願卑躬屈膝以事奸宦,只漠然冷對官高自己多級的沈崇崖,倔強地不肯先行一禮,確認所問後,擡腿便走,留下沈崇崖尷尬又無辜地站在原地,只想嘆氣。

    還有正事要辦,也不知怎麼得罪了人,沈崇崖只能忍着肉疼和心疼,打馬回京。

    而孔宵明本想祛除方纔所見怨懟之人的心緒後,再與偶遇知己見談告辭,誰知上去雅間,便看卓衡悠然飲茶一派閒適,而對面的座位上,茶湯尚有幽微氤氳升騰,顯然是有人剛剛離開,他眼尖,當即又看到桌邊竟放着一摞封有吏部條押的卷檔!

    孔宵明頓時徹悟,驟然變色,厲聲道:“你到底是誰!你和沈郎中究竟共謀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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