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金姐在上海當了二十年的老鴇，手裏頭着實有幾個錢。這次逼迫顧二寶討錢，也並不是她自己沒錢過不下去了，而是因爲這兩年顧二寶的生意不好，又拖欠了幾千塊錢的債，恐怕顧二寶什麼時候同戲子一起逃走，給你來個遠走高飛，那可不是鬧着玩的。金姐老早就吩咐顧二寶的丫鬟婆子盯緊了顧二寶，步步緊跟，不錯眼珠地看着。如今到了年底，便又逼顧二寶還帳，如果顧二寶還不出來，就把她所有的東西統統扣住，給她來一個先下手爲強。外面的店帳，任憑顧二寶自己去折騰，金姐只要自己的錢到手，至於顧二寶是死是活，關她屁事！
如今聽了顧二寶的這番話，又許自己二八分帳，金姐的貪念便是蠢蠢欲動了起來。何況，潘侯爺的大名她也是有所耳聞的，那是上海灘有名的富豪，顧二寶又是堂子裏香名鼎盛的倌人，以前生意不好，是她自己愛姘戲子，自己作死，以致於客人都不待見她了。如今既然她肯回心轉意，悔改前非，好好的做生意，應該是做得出來的。不如趁此做個人情，不去追她的房飯帳和菜帳，如此這般，既賺了她一筆大大的利息和扣頭，還白白的得了一個二八提成，料想將來這個潘侯爺一定逃不出顧二寶的圈套。那時顧二寶有了錢，自己也能賺個鉢滿盆滿。
想到這裏，金姐的臉上露出笑容來。
顧二寶看了，知道金姐已經答應，自己心上的一塊石頭方纔落地。
金姐看了顧二寶一眼，故意嘆一口氣道：“二小姐，你是年紀輕，不曉得上海灘的這個把勢飯不容易喫呀。你放着好好的客人不做，偏要去和那些戲子吊膀子。你看這些戲子巴結你，哄得你蠻舒服，蠻高興的，你只當他們是好人，可是你哪裏曉得他們都是些滑頭騙子，是衝着你的洋鈿來的，對你哪裏有什麼真心！等到你沒有洋鈿的時候，他們都會一鬨而散，不再搭理你。以前我一直和你說，這些戲子靠不住，你偏偏不肯聽我的勸告，如今弄成這般樣子。早點聽我的勸，哪裏會有今天！二小姐呀，喫上這碗把勢飯，的確是很辛苦，拿着自家的身體去換別人的銅鈿，這是身不由己的，哪能都那麼稱心如意？你結交那些戲子，他們能哄你開心，處處依着你，任你怎麼樣。你就沒想過，你自家的身體是稱心了，可是你的銅鈿就不稱心了呀！”
金姐說到這裏，還要再說下去，卻見顧二寶已經是滿臉漲紅，滿面羞惶，任憑顧二寶的臉皮再厚，也是扛不住這般的數落，不由得連耳根帶脖子的都漲得通紅。
金姐便頓住了口不再說下去，見顧二寶羞得面紅耳赤，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一停又說道：“二小姐，你不要生氣，我這也是爲了你好，你拼着自己的身體，不就是爲了賺錢嗎？如今你的生意搞成這般樣子，先不說大家的好處，就是你自己的生活都成了問題。你還要這樣繼續下去，想沒想過，等你徹底不能做生意了，那些戲子有沒有能靠得住，能真心對你的？我這是苦口婆心，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因此記恨起來，纔是辜負了我的好心了。二小姐，你想我的話可對？”
顧二寶紅着臉道：“媽媽的話句句良言，說到我的心裏去了！我很是後悔沒有早點聽了媽媽的話，以至於如今弄到這般樣子。所以我也不說啥了，以前的事情就算過去了，我便是統統丟掉。待到明年開年，我就規規矩矩，一心一意的做生意。倘若生意好點，也是媽媽照應我一場，總算對得起媽媽的苦心。媽媽剛剛與我講的話，我字字句句都記在心裏。也就是媽媽真心待我，纔會這般良言規勸，其他人斷是不會和我說這些話的。”
金姐聽了拍了拍顧二寶的手道：“難得二小姐能明白事理！我就說你這樣一個明白人，哪裏會一直這樣胡塗的？你如果真的能把從前的事丟掉，一心一意的做生意，肯定是能做得好的，幾千洋鈿的債也不算什麼！”說到這裏，便又故意作難道：“現如今別的事情都先不必去管，倒是你要借洋鈿，怕是有些難的。”說着又板着指頭算了一算道：“房飯賬和菜鈿，算你七百，再有四百洋鈿的借款，過年這段時間，你去哪裏借洋鈿？要借洋鈿，要麼到中尚仁蕭三那裏去借，不過他的利鈿重得很呢。”
顧二寶到了這個時候，哪裏還管什麼利錢重不重，就是要她對本對利，她也得咬牙答應。便懇切地委託金姐，讓她去做保代借。其實顧二寶明知道金姐自己有錢，蕭三的話不過是做個託詞罷了。
正是：金空歲暮，何來避債之臺；逝水華年，詎有翾風之寵？
金姐故意到外面去兜了一圈，便回來和顧二寶說：“蕭三那裏雖然肯借，卻要四分起息，先付三個月利錢，又要打個八扣。合算起來，要借一千六百塊錢，方纔敷衍得過去。一千六百塊錢打個八扣，先扣去了三百二十塊錢，再付三個月利錢，一百九十二塊錢，還有什麼代寫借據和中保人畫押的錢，帳房先生的回扣，整整又是八十塊錢。合起來你只能拿到一千多塊錢，還要貼出一百塊錢，方能把房飯錢和菜帳付清。還有那些煤爐上和廚房裏頭的零碎開銷不在其內。”
顧二寶聽了，心上算了一遍，竟然是要生生的虧出去六百塊錢，雖然有些肉疼，但是到了這個時候，明知道是金姐在耍陽謀套自己，明晃晃的挖坑，自己卻不能不跳，而且臉上又不敢露出不願意的神色，強作歡顏地做出感恩戴德的樣子，一一答應。
金姐拿出一張寫好的借據來，叫顧二寶在上面簽字畫押，便收好借據後，又出去一趟，果然帶了一千塊錢的一張莊票和八塊現洋回來，除了付給金姐一千塊錢，顧二寶自己只剩下八塊錢，還欠了金姐一百塊錢的零頭沒有給她，言明過幾天再付清。
顧二寶自己心上盤算了一回，覺得開銷差不多夠了，客人的局帳收了五百幾十塊錢，阿玉答應借的三百塊錢恰好也送了來，就是差些，也是有限的。顧二寶方纔覺得心上略寬了些。
到了臘月二十八的那一天，顧二寶正拿着幾張店鋪的發票，請帳房先生進來幫她算一算。帳房先生算了一回，得出一個總數，統共要七百多塊錢，馬車行、戲館和大菜館的最多。
顧二寶又是一番盤算，還差一百多塊錢，便請了金姐進來和她說明，欠她的一百塊錢請她暫緩一下，明年再付。
金姐雖然不甚願意，卻又不得不答應。
金姐前腳走了出去，接着外面夥計便一聲高叫，就見有一個客人大踏步地走了進來。
顧二寶此時正在打開櫥門，要把那八百幾十塊錢都搬出來結算那些店鋪的賬。本來和那些店鋪說明，叫他們二十八日下午過來的，這個時候已經兩點多種，料想他們差不多都要來了，便把那些已經分封好，裝入信封的洋錢都搬出來。剛剛拿了兩封，就聽到有客人走進來，便連忙把洋錢依然收在櫥內，隨手掩上櫥門。回過身來看到進來的客人時，就是大大的吃了一驚。
原來這個進來的人並不是什麼客人，竟然是桂仙戲園裏的小丑小飛珠，和顧二寶是有深度合作的。
這個小飛珠本來是個最下流的戲子，就是他同班的伶人也都瞧不起他，不知顧二寶怎麼的竟然就看上了他，沒幾次兩個人就輕易的成就了好事，達成深度合作。只是後來，顧二寶又有了別人，便不大理他了。
這個小飛珠見顧二寶不理他，便也賭氣不再理會顧二寶，從此和顧二寶斷絕了來往。到了今年，小飛珠在外面胡作非爲的虧空鬧得大了，過不了年，忽然想起顧二寶是個有名的紅倌人，手裏一定有錢，不如到她那裏借幾百塊錢，如若顧二寶回絕不肯借，自己威脅一番，料她也不敢不借。這個小飛珠本來就是個卑鄙不堪、齷齪下流的人，這種敲詐勒索的事情沒少幹，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便是高高興興的來到公陽裏，找他的舊相好了。
顧二寶猛然見了小飛珠，就是大喫一驚，可又不能把他攆出去，只得低聲問道：“你到我這裏來做啥？我這堂子裏不方便接待你。”
小飛珠聽了也不多說，直接把自己的意思對顧二寶說了一遍，要向她借五百塊錢。
顧二寶聽了又氣又笑，對他說道：“我自己的錢都沒着沒落的，哪裏有什麼洋鈿來借給你？還是請你去別人那裏借吧。”
小飛珠聽她不答應，便是怒瞪雙眼說道：“你櫥裏頭現放着許多洋錢是做什麼的？怎麼我問你借，你就推託起來？”
顧二寶見小飛珠這樣氣勢洶洶的樣子，好象自己理所當然要借給他的一般，心上自然是十分生氣，卻又怕他把以前的事情當着衆人直說出來，是以在氣勢上就先矮了對方一大截，陪着笑臉說道：“你應該曉得，我櫥裏統共是七八百洋鈿，我自家付帳還不夠呢。我有洋鈿的話，你來借就借點給你了，我是不會不幫你的。只是如今恰是年底，各個地方都要結賬，你叫我去啥地方調洋鈿借給你呀？”
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顧二寶養面首的時候玩兒的挺嗨，如今面首上門找麻煩，她該如何應對呢？咱們下回接着說。